为了行文的方便,我们暂时把小说的对白以(相对)凝练的和(相对)繁复的作个分别。这个分别当然是很经不起推敲的,看似繁复的对白后面很可能藏着大巧若拙的凝练。读这篇文章的人一定知道我的意思,我是说,我们总会在初接触某个东西时留下一个直观的感受。虽然人与人之间感受不尽相同,但把概念模糊一点,我们还是可以把话题继续下去的。
先看一段我印象很深的,凝练的对白。
于是,我们从互打对方耳光的练习做起,然后就是练习彼此互殴。看到我们这副鼻青脸肿的模样,外婆就问道:
“谁把你们打成这样?”
“我们自己。”
“你们自己?为什么?”
“没什么。外婆,别担心,这只是一种训练而已。”
“一种训练?你们疯啦?好吧!如果你们喜欢的话……”
在后来的训练当中,我们打赤膊,拿着皮带互相鞭打,每抽打一下就说:
“不痛!不痛!”
两个人就这样愈来愈用力地鞭打对方。
另外,我们还让手心从火堆边擦过,故意让自己被烧伤。我们也拿刀子割自己的大腿、手臂以及胸膛,再将酒精洒在伤口上。每洒一次酒精,我们就说:
“不痛!不痛!”
过了一些时候,说实话,我们的确不再觉得痛了,如同是别人的疼痛,别人被烧伤、割伤,别人在忍受痛苦般地事不关己。
我们不再流过泪。
当外婆生气得大声吼叫时,我们就对她说:
“外婆,别再叫了,不如打我们吧!”
当外婆打我们时,我们就说:
“再打!外婆,我们的另一个脸颊还等着你打呢!就如《圣经》上写的,再打我们的另一个脸颊吧!”
这时,外婆会生气地大叫:
“去死吧!我看你们就带着《圣经》和另一个脸颊来领打吧!”
这段话出自《恶童日记》的第一部。我在第一次读这本小说时,将这段反复看了好几遍。真厉害啊!我想,如此冷冽的内容,竟然一个比喻都没用,甚至几乎没有形容词。如果一定要总结一些道理的话,以极小见极大,如普列维尔“我吻了你……巴黎是地上一座城,地球是天上一颗星”,制造语言和事实逻辑的冲突(语言的“不痛”与事实的痛),从而加强文字的力量,这本来是很常见的方法。但这段话异乎寻常的力量让我觉得,它还有一些其他独特的地方。我将那种感觉称之为“异常”。我并不是说外婆打他们他们说不痛,这是事实逻辑的异常。我是说,“不痛!不痛!”,它们叠在一起给我一种娱乐感。这给这段话又加上了一层意味。使得“不如打我们吧”也正常了一点,使得我们更能明白“生气”的外婆是怎样的生气。
我有这样一个观点,比如说“生气”,这同样的两个字在任何两个人的看来都是不一样的。可能某个人想到的是他某次和自己亲密的伴侣生气事后悔恨,可能某个人想到的是生闷气,可能有的人想到的是被一个酒鬼出言侮辱自己却一时害怕没有反驳……我想到的则是我那个天蝎座的前女友……毫无疑问,每个人都会在一生中经历无数种“生气”。当生气两个字出现在我们的面前,它必然需要一定的语境,才会有一部人共鸣,一部分人茫然。否则它几乎不会被人注目。好的文学需要写出那无数种生气。当然,具体的写作往往复杂得多,我们总不可能总是围绕着某个词语造句。
回到上面这段对白,我想,见过那些愤怒地先声嘶后力竭的年老女人的人,应该都会产生共鸣的吧。作者抓住她最终的无力作为那个“核”来写,实在是了不起。
凝练的对白还会给我们一种冲击感。
我本想举海明威《白象似的群山》作为栗子——那真是教科书级的凝练,完美的对白。但书没在手头,无法查阅,所以举例昆德拉小说《慢》中的一段来谈。
文森特的话愈说愈大胆;只是用上了比喻,才隐约蒙上一层雾,使那些话不致那么露骨庸俗。“我要用我的棍子戳穿你,把你钉在墙上!”
“你不会把我钉上的!”
“你十字形地留在游泳池底!”
“我不会十字形地留在游泳池底的!”
“我在全世界面前撕裂你的屁眼!”
“你撕不了的!”
“每人都会看到你的屁眼!”
“没人会看见我的屁眼!”朱莉喊着。
可能很多人的印象中昆德拉都不算是一位语言凝练的作家。毕竟他那么乐于在故事中描绘分裂又分裂的树杈。但我觉得昆德拉在很少的用于对白的笔墨中,深谙凝练的真义:直抵核心的爆发,技术上表现为异常但又在语言和事件的层面同时逻辑自洽。
在小说中,文森特是一个敏感、渺小、孤独、自我质疑的男人,朱莉是一位卑微、温柔、明朗的女服务生。他们在一个昆虫学家的交流会中各自失意,偶然面对面,发现了对方的温暖。但在一切的美好中,文森特突然开始想象朱莉的屁眼。这带给他自由,终于忘掉了那些不快和失意。但是“屁眼”这个词他说不出口,以至于和朱莉接吻、抚摸、散步、游泳时被这无法张口的想法弄得痛不欲生,他把话题引到萨德、十八世纪以及月亮,昆德拉则用了相当的篇幅(这之前还穿插着另两个故事),从阿波利奈尔将屁眼写作身体的第九扇门到1993年《新观察家》的简报,调查左派人士们觉得最出动他们神经的三个词语:红、反抗、裸体——罗伯斯庇尔、列宁、切格瓦拉留下的遗产。到最后,故事的高潮(并非结尾),出现了上文的一段对话。
我有一位编剧朋友,在一个艺考学校兼职做老师。有一次我去找他玩,正好他在讲课。他对学生们说,写对白,一定不要反复写一问一答(大意)。比如“你吃了吗?”“吃了。”“你为什么去那?”“不为什么。”戏剧和小说虽然不同,但我们可以结合他的观点看昆德拉这段对话。这段对白每两句是一个同构。后一句接前一句,甚至接近于复述,只是简单地否定(像问答吧?)。我们在看到这段对话时,除了感受到前文所述的,语言和事实逻辑的冲突(以自洽为前提),还能读到其它一些异常:朱莉那孩童一般幼稚的反驳使我感觉到,原来她是这样的一个女人。她简单,在极端情绪下愈表现出一种(我们其实见过的)普通的、女孩的简单。当我第一次读到这里时,我在一种复杂有力的荒谬(昆德拉也许更喜欢用“幽默”这个词)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原来他是这么写的!当我后来再一次翻到这本书,看到书名《慢》的时候,仿佛声音从山谷里一圈一圈弹回来:原来他想写的是那种慢。
还有一种凝练,我们往往只能在大段的对话中记得一两句,那一两句却像狙击枪的子弹一样命中我们的要害。与前文说的冲击感的不同之处在于,这一两句因文本本身对话的密集程度不同,在不同读者间的差异性要远远高于前文那种高潮式的对白段落。于我个人而言,如雷蒙德卡佛《香烟、肌肉与自行车》中“爸爸,爷爷和你一样强壮吗?他和你一样大的时候。”比如海明威《杀手》里“我要离开这个镇。”另外,对白繁复的小说比如福克纳《喧哗与骚动》,那令人叹为观止的时空穿插;比如菲利普图森的《逃跑》,催眠我好几次后我选择放弃……其实一开始我打算将凝练和繁复分别说说,但写太长了……就放弃了。所以,当然,这几个例子也就不再引用分析了。
其实话题回到了我前文说的那个观点上,好的文学需要写出那无数种生气。但这属于树杈一类,也就不再谈了。
之所以选择对白这个话题,也是因为罗伯特穆齐尔的《两个故事》中有一大段非常精彩的,节奏缓慢却凝练的对白。《两个故事》这本书里,就是两个故事……第一个叫《爱情的完成》,我所说精彩的对白在这里面。另一个叫《对平静的维罗妮卡的诱惑》我没读完,但是名字老让我想起柯艾略的《维罗妮卡决定去死》。
好了,睡觉,这篇有点乱的小文章里提到的作品一起推荐给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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