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岁的父亲带着一把起子,出了门。起子有手掌那么长,一头是红色的木,一头是磨平口的钢。
当三哥回到家,很揶揄地对着低头吃饭的父亲说:“你揣着起子,怎么不敢掏出来与人干呢?还不是我跑来挡”,有勇气却少了冲动的父亲真正老了。
父亲喜爱赌博,从小打到老,打到了满头白发加老年痴呆,一直都在赢钱里洒脱,输钱中想象。70岁那年,有段时间住我家,我去上班,他去和邻居家的大妈大婶小青年们打牌,被小青年们合计输了钱,不甘心,争执起来,差点打斗,后三哥出面才平息了纠纷。
喜爱打牌的父亲在76岁那年的5月12日里,从这个世界彻底走掉了。不论我们烧多少纸钱,说多少支持他快快乐乐去打牌的话,都唤不起那双粗糙、强壮的手去勤劳的翻动。
父亲是个铁匠,在他的慧眼中,打刀的钢和铸铧的铁随时都被清晰区分,良好地派上用场。他那敦实、宽厚、大方的性情,如一把未淬火的淳朴之刀,扁平地影响着我。
12岁,我读小学六年级,镇上宿老(国民党时的小镇镇长)听说我喜欢书法,特地找到婆婆,让婆婆带着他找到了我家,要收我为徒。高小文化的父亲见焦老师到来,非常恭敬地倒茶端水,掩饰不住喜悦的要求焦老师一定好好教我,要我像老师一样肚里有墨水。后来在教我写大字的过程中,焦老师发现我家那不会干墨的古董砚台居然是他的。我问父亲,咋回事,父亲讲,土改时分地主果实,他就分了砚台,既然砚台是焦老师的,那就还给他吧。30年后,我回忆起那砚台心里一阵后悔,焦老师也作古,砚台早不知去向,父亲留存几十年的胜利果实却因我的习书被吹得没了念想。父亲自己不是读书人,但他对读书人的尊敬和看重深深影响了我,让我此生不羡慕荣华富贵飞黄腾达的人但一定尊敬博学多识的读书人。
因大哥急着要顶班,父亲50岁就退休在家,开始了为方圆几百里农民做犁铧的手工业。
说什么手工业呀,是手工作坊加个体户,工人、老板都是爸一个人。做铧一般是在冬季和春季,夏季天热,便是单纯售货的时机。早上6点多起床,晚上6点多收工,父亲守着炉子、模子来回运动,生火、加柴、掏火、端铁水、倒铁水、起铧铁,刷模子,吹缝隙、盖模盒......单调、枯燥、劳累的活,父亲却是整天唱着歌干了下来,”人家的闺女有花戴......””雄赳赳,气昂昂.......”听着他走调的老歌,童年的我从来就认为父亲的劳动是快乐的,生活是火热的,他的乐观豁达像烙铁一样把我深深滴刻印。
每逢赶场天,我家就成了小集市,买铧的、看铧的、寄放物品的、赶场歇脚的......老老少少的农民乡亲们把我家当成了免费提供茶水和歇脚的地方,有时,他们买铧,差上几毛几元的,实在拿不出来,话说得多一点好一点,父亲便会很慷慨的大手一挥:算了,少你这些钱,你给我多带点人来买。父亲在家卖铧的那天总比平时母亲卖铧的日子,钱少了许多,但父亲以“落教”著名于那个需要铧铁的耕作时代,有几次下乡,我说自己是某某地方“黄家老匠”的小女,居然能引起几个老农民的亲切对待。为善、慷慨、散财济人是父亲那块未“氧化”的刀上泛出的光。
父亲有时候,如一把锋利、尖刻的匕首,闪着寒气,把生活里的怯懦、无知、无情刺中给我看。父亲家有三兄弟,一妹妹,父亲老大,早早被婆婆分了家,独立成了户。婆婆是一食店经理退休,据说伶牙俐齿加能干聪慧,我家却没受到她的照顾,像不是她的亲血脉一样被冷眼相看,古镇老宅没有一份,子女上学从不帮助,记得有一年,我上学需要1元多的学费,跑到婆婆那求助,却被她冷言冷语拒绝,当她在我19岁考取师范,战战巍巍主动跑到我家递给我20元钱,我毫不推辞毫不感恩地接受时,我体验到的是一个人成功后亲人的讨好而非祝贺。家族间的割离、纠纷一直在我成人后才散去,母亲和婶婶骂过架、打过架,母亲和奶奶哭骂过,对仗过,但这一切丝毫不影响父亲对奶奶、兄弟的好,他会一边劝阻、拍打母亲的不是,会一边小心、孝顺地对待婆婆的是非,童年时的我,固执地认为,父亲在奶奶家就是一只立场不坚定的狗,把对小家的粗暴,对大家的忠诚视为理所当然,一点不去争取自己的利益和小家的富贵。后来,我才明白,这人世间的爱恨情仇,特别是亲人间的情感是非,哪能分得那么清,唯有糊涂、包容、不斤斤计较才能友好相处得更久远。
老年的父亲成了一块钝角的刀,锋利与钢火都不在了,昔日的光彩、巨大的吞口、快捷的勇猛都如卷了的边,萎缩在岁月里。老年痴呆的父亲成天坐在那张宽大的藤椅上,胖乎乎的身体是静物固定,他缥缈的眼神越过我,越过空气,散漫在自己的虚无里。儿1岁了,带着儿子去见外公,父亲很平静地看着罗罗,我大声地问他:你看看这是谁?他摇摇头,说:“他是哪个?”不认识外孙的父亲,却不会忘记我,每当家里人像出考题一样询问他,我是谁时。他都会白上一眼,没好气地说:“我幺女撒”,似乎这个问题侮辱着他的智商和记忆。
我家有一把菜刀,轻巧、称手、宽大,十多年了,锋利依旧。结婚时,父亲选了一块好熟铁在铁匠铺里打了这把菜刀,送给我,他愿我烧饭下厨的时候能轻松愉悦。
日子是用来一刀刀切割的,无论是锋利值肉,还是温和暖肚,人在,刀在,父亲在!
本文来自:逍遥右脑记忆 http://www.jiyifa.net/gaozhong/1158538.html
相关阅读:文言文鉴赏阅读 每日一篇:《齐宣王见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