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数学家、美国加州大学芭芭拉分校终身教授张益唐(资料图片)
最近5年,张益唐在数学界声誉日隆。
2019年5月之前,他还只是美国新罕布什尔大学一名普通的数学讲师。当年5月,他以一篇《素数间的有界距离》论文震动了国际数学界,并借此一举跻身世界重量级数学家行列。在那篇论文里,他证明了存在无穷多个差值小于7000万的素数对,从而在解决“孪生素数猜想”这一百年数论难题的道路上前进了一大步。他曲折、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生故事也引起广泛关注。对于他不凡的成功之路,人们充满好奇,是什么因素造就了这样一位传奇数学家?本报特约记者日前采访了张益唐。
成功与坚持
在国际权威数学杂志《数学年刊》发表这篇成名论文前,作为一名普通讲师,张益唐在新罕布什尔大学教了2019年书。而在当讲师之前,他曾多年靠打零工谋生。1992年他从美国普渡大学获得数学博士学位后,工作没有着落,朋友邀他去自己开的餐饮连锁店帮忙,当会计,管管账、报报税。他觉得干这个工作能有大量自由时间想数学,便接受了。7年清贫简单的漂泊生活中,一有时间和条件,他就回到自己的数学思考中。做讲师后,虽然收入微薄,他却知足,因为可以更专注地琢磨他的数学难题了。
记者:你解决了世界级数学难题,从默默无闻到誉满天下,成为一位知名数学家,经历很不一般。有什么必不可少的因素,使你成为了现在的你?
张益唐:主要是我的个性吧。我就是这么一种人,不太喜欢随波逐流,不喜欢外面什么时髦就追赶什么。我喜欢一个人想做什么就一直做下去,是个性引导我走过来的。
记者:但有相当长的阶段,现实拉拽着你,让你与你的数学理想越来越远,你不灰心吗?
张益唐:我觉得自己还是有希望回来的,只要专心去做就是了。这并不是我有多么坚强的内心,多么强大。某种程度上,就是我比较淡定,不管经历什么,不会太在意,就走过来了。而且,想数学的过程本身是一种享受,这一点始终没改变过。
记者:但是,即使年复一年地投入时间和精力,最后仍然可能无声无息,你想过这一点吗?英国数学家哈代曾说,相比较其他任何艺术与科学,数学是年轻人的游戏,他说没有见过重大的数学突破来自50岁以上的人。但发表这篇论文时,你已经58岁了。
张益唐:我当然想过可能没有结果,但我觉得即使那样的话,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我不会因此改变自己的主意。要做成事情,没有坚持肯定不行。如果今天弄这个,明天弄那个,可以一时搞得很热闹,但从长久来讲,没什么意义。
记者:你心里一直有信心,觉得自己可以做出来?默默无闻的那些年里,你总体更倾向于哪种状态,是心里真的对名利很淡很淡,平静享受数学带来的乐趣,还是一直心怀大志,希望有朝一日做出成绩?
张益唐:我还是比较自信的。信心是很重要的一部分。淡然与坚持,两方面都有吧。这两者表面是矛盾的,实质是一样的、不矛盾的。无论境遇如何,我一直有这个信念,我将来会做出点什么。我做数学,就是要做最好的。抱有这种信念的话,对一些具体生活上的细节,比如现实中人与人的攀比,反而会淡定,不那么在意。
记者:说到人与人的攀比,当年你是北大数学系公认的佼佼者,而在你沉寂无声的那些年,你的同学校友中有些已经在国际数学界有了一定地位,你在乎过吗?早年有数学追求的人中,有的中途兴趣转移了,有的因各种困难不再坚持。你博士毕业时,数学领域就业难,很多数学系毕业生转向学金融和计算机,你有过动摇吗?
张益唐:别人的消息,不能说没有影响,但影响不是太大。我对这方面不太计较,不喜欢跟别人比来比去。年轻时优秀,后来没做出什么的例子古今中外有很多。在别人的回忆中,会说我年轻时怎么怎么强;出名后,许多朋友的祝贺语意思差不多:“我们早知道这一天会到来。”我想,运气会起作用,但坚持是必不可少的,好在我能坚持下来。但有的人年轻时很强,没有坚持,最后没成功。转专业的念头,不能说没有过,但只是偶尔出现过,而且很快就放弃了,我觉得我还是保持在数学里面比较好。因为很喜欢,而且觉得自己有可能做得好。
记者:优秀数学家中有一些人似乎“不食人间烟火”,对物质财富不大感兴趣,有殉道者般的理想主义者气质,比如陈景润,还有对庞加莱猜想证明作出决定性贡献、拒领菲尔茨奖的俄罗斯数学家格里戈里?佩雷尔曼。你也被人称为“隐士”,你们是一类人吗?你自己怎么看?有这么一群人是为数学而生的吗?
张益唐:是有些共同之处,有点像的地方。有一群热爱数学的人,与数学有着特殊的缘分。但每个人情况不完全一样,会有不同的个性和不同的做法。比知,有的人只希望想数学,对教数学兴趣不大。我喜欢教书,也愿意下功夫,把书教好。对佩雷尔曼,我可以理解他,他只喜欢数学,对世俗许多东西看得淡,据说人也很有正义感。他拒绝领奖的细节我不清楚,虽然我觉得他没必要不去领这些奖,但他坚守自己个性这一点,是我佩服的。
发现与乐趣
2018年7月3日,张益唐本打算去观看一场朋友指挥的音乐会排练。出发前他在科罗拉多州朋友家后院踱着步,希望等到朋友曾在院子里见到的小鹿。鹿没来,素数间有界距离难题的解决思路却忽然不期而至。
安静地独处,是张益唐生活的常态。有人问他每周7天愿意拿出多少时间与人交往,张益唐的回答是“半天”。当讲师的2019年中,他大多数日子像上了发条,很单调地重复着。他不喜欢开车,在校外几公里外租了间公寓,每天坐学校巴士往返。每周教课约6小时,其他时间,他大多一个人待在陈设简单的办公室里,有时在走廊或户外散步、思考。他通常只用简单的纸和笔工作,但他的意识却在复杂的世界里恣意徜徉。他说数学非常纯粹,有着很强的、很有内在性的美,这种美,只能身在其中才能体会。
记者:你的论文是关于数学史上一个经典难题:孪生素数猜想。这是数论领域的难题。作家徐迟曾引用陈景润高中数学老师的形容:“自然科学的皇后是数学。数学的皇冠是数论。”你的数学研究之路也经历过方向的转换,但为什么数论对你一直有着最强的吸引力?
张益唐:从小我的兴趣就在数论方面,我相信有这个兴趣的人很多。因为数论本身的确是比较吸引人的。它的问题看起来简单,但实际上挑战程度上又非常大,许多历史悠久的难题现在都没有解决。
记者:你似乎更偏爱挑战重大的难题。还是博士生时,你就以著名难题“雅可比猜想”作为博士论文题目。为什么大的难题对你更有吸引力?
张益唐:可能跟个性有关吧。我喜欢有挑战性的东西,因为没有挑战,人生就没有意义了。
记者:在你之前,来自美国、匈牙利、土耳其的三位数学家多年合作研究孪生素数猜想,但走到最后一步,却怎么也跨不过去。他们在文章里说,看起来才一根头发丝的距离,却很难解决。其中一名科学家说他以为他这一辈子见不到这个难题的解答了。你不在乎“卡壳”的时间吗?这些超级难题,可能让人搭上一辈子的时间却进展寥寥。
张益唐:我不给自己设置期限,出不来没关系,继续做下去。但选择方向也需要有所判断。我会选择那种有意思又有希望做出来的东西。我是2019年投入到孪生素数猜想研究的,之前同时思考好几个难题,但觉得这个问题还是有希望做的,自己有跟前人不一样的一些想法,于是我就顺着这条路走下去了。
数学与教育
读小学时,张益唐花了六角五分钱买了一本《十万个为什么》数学分册,第一次读到了费马大定理和哥德巴赫猜想,从此迷上了数学。1971年,回上海看望外婆的他在书店买到一本薄薄的书,上海复旦大学夏道行写的《π和e》,这本书又一次强烈激发了他对数学的兴趣。快20岁时,他进了北京制锁厂当工人,开冲床,业余时间看数学和各种书。四年后,23岁的他如愿考上北大数学系。
记者:你受过系统的数学教育,经历过中西方不同的教育环境,这些教育经历对你成为一流数学家有怎样的影响?
张益唐:正规的数学训练很有必要。好的基础训练对人一生的影响是很大的,因为它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一个人将来思维的习惯,可以帮助克服轻率,至少会很严谨。
记者:离开任教多年的新罕布什尔大学,你提到其中一个原因是那里缺乏好的学生。就数学这一学科而言,好的学生是怎样的学生?
张益唐:我原来任教的大学虽然也设有博士专业,但不是研究型大学,学生大多读完硕士学位后就去中学教书或做别的工作了。做研究的话,还是研究型学校机会更多点。我现在工作的大学研究条件好,可以选择的学生也比较多。我正在物色我的学生,攻读博士学位,目前已物色到一两名,还没有正式开始。我在招学生时,比较强调一个东西:专注。可以长时间专心致志地做数学,这个是最重要的。即便专业的底子有些地方不足,学生都具有可塑性,还有机会补足。
记者:要成为优秀数学家,需要具备什么样的素质?
张益唐:天分起的作用比较大,如果缺乏这个,可能会难一点。但是,天分究竟表现在什么地方,也难有明确的界定。做数学研究,只要有一定基础,天分不足的也能做。相比较天分,专注和坚持更重要。
记者:你成名、获了很多奖之后,工作及生活的状态有什么改变?未来有什么计划?
张益唐:这几年我每年至少回国一次,有很多大学、科研院所邀请我讲学交流。中国数学总体上迅猛地往前发展,尽管也有些比较浮躁的东西,比如成果没出来先吹得天花乱坠,但整个中国科学事业的发展势头很猛,挡不住。出名后生活比以前热闹,有时会渴望回到相对安静的状态。在美国这边,我每周讲课6小时,其他时间都可以自由做研究。最近一直比较关注“朗道?西格尔零点猜想”,我不会给自己设定时间限制,会一直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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