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凝
有一个冬天,在京西宾馆开会,好像是吃过饭出了餐厅,一位个子不高、身着灰色棉衣的老人向我们走来。旁边有人告诉我,这便是汪曾祺老。
当时我没有迎上去打招呼的想法。越是自己敬佩的作家,似乎就越不愿意突兀地认识。但这位灰衣老人却招呼了我。他走到我的跟前,笑着,慢悠悠地说:
“
铁凝,你的脑门上怎么一点儿头发也不留呀?
”
他打量着我的脑门,仿佛我是他久已认识的一个孩子。这样的问话令我感到刚才我那顾忌的多余。我还发现汪曾祺的目光温和而又剔透,正如同他对于人类和生活的一些看法。
不久以后,我有机会去了一趟位于坝上草原的河北沽源县。去那里本是参加当地的一个文学活动,但是鼓动着我对沽源发生兴趣的却是汪曾祺的一段经历。他曾经被下放到这个县劳动过,在一个马铃薯研究站。他在这个研究马铃薯的机构,除却日复一日的劳动,还施展着另一种不为人知的天才:描述各式各样的马铃薯图谱
----
画土豆。汪曾祺从未在什么文字里对那儿的生活有过大声疾呼的控诉,他只是自嘲的描写过,他如何从对于圆头圆脑的马铃薯无从下笔,竟然到达一种
“
想画不像都不行
”
的熟练程度。他描绘着它们,又吃着它们,他还在文中自豪地告诉我们,全中国像他那样,吃过这么多品种的马铃薯的人,怕是不多见呢。我去沽源县是个夏天,走在虽然凉快,但略显光秃的县城街道上,我想象着当冬日来临,塞外蛮横的风雪是如何肆虐这里的居民,而汪曾祺又是怎样捱过他的时光。我甚至向当地文学青打听了有没有一个叫马铃薯研究站的地方,他们茫然地摇着头。马铃薯和文学有着多么遥远的距离呀。我却仍然体味着:一个连马铃薯都不忍心敷衍的作家,对生活该有耐心和爱。
一九八九春天,我的小说《玫瑰门》讨论会在京召开,汪曾祺是被邀请的老作家之一。会上谌容告诉我,上午八点半开会,汪曾祺六点钟就起床收拾整齐,等待作协的车来接了。在这个会上他对《玫瑰门》谈了许多真实而细致的意见,没有应付,也不是无端的说好。在这里,我不能用感激两个字来回报这些意见,我只是不断地想起一位著名艺术家的一本回忆录。这位艺术家在回忆录里写到当老之将至时,他害怕变成两种老人,一种是俨然以师长面目出现,动不动就以教训青为乐事的老人;另一种是唯恐被旁人称
“
老
”
,便没有名堂地奉迎青,以证实自己青春常在的老人。汪曾祺不是上述两种老人,也不是其他什么人,他就是他自己,一个从容地
“
东张西望
”
着,走在自己的路上的可爱的老头。这个老头,安然迎送着每一段或寂寥、或热闹的时光,用自己诚实而温暖的文字,用那些平凡而充满灵性的故事,抚慰着常常是焦躁不安的世界。
我常想,汪曾祺在沽源创造出的
“
热闹
”
日子,是为了派遣孤独,还是一种难以排遣的孤独感是他觉得世界更需要人去抚慰呢?前不久读到他为一个轻人的小说集所作的序,序中他借着评价那轻人的小说道出了一句
“
人是孤儿
”
。
我相信他是多么不乐意人是孤儿啊。他在另一篇散文中记述了他在沽源的另一件事:有一天他采到一朵大蘑菇,他把它带回宿舍,精心晾干(可能他还有一种独到的晾制方法)收藏起来。待到节回京与家人做短暂的团聚时,他将这朵蘑菇背回了北京,并亲手为家人烹制了一份鲜美无比的汤,那汤给全家带来了意外的欢乐。
于是我又常想,一个囊中背着一朵蘑菇的老人,收藏起一切的孤独,从塞外寒冷的黄风中快乐地朝着自己的家走着,难道仅仅为了叫家人盛赞他的蘑菇汤?
这使我不断地相信,这世界上一些孤独而优秀的灵魂之所以孤独,是因为他们将温馨与欢乐不求回报地赠予了世人吧?用文学,或者用蘑菇。
2.
阅读新视角
其实我们阅读铁凝的作品往往会感到暖意融融,她是那种对一切都抱有善意眼光的人,即使批判也婉转低回,但是细细体味,你会在她的作品中看到孤独的影子。温暖与孤独,本不相干的两个词在作者身上却交汇融合,刹那间跳动出责任、悲悯、智慧
……
而身为作家,她自然会去寻找生活中的温暖与孤独,当那冬天,她与一位老人不期而遇时,便有了这篇《温暖孤独旅程》。
因此阅读这篇作品我们首先要专注于
“
温暖
”“
孤独
”
这两个词。我们可以先思考
“
是什么让作者感到温暖?
”
通读全文我们发现,首先是一位名满文坛的前辈都后辈的关怀,让作者感动。老人的招呼让作者觉得自己仿佛是
“
他久已认识的一个孩子
”
,老人对作者作品
“
真实而细致的建议
”
更是让作者感激得无以复加。其次,老人在困境中用
“
温和与剔透
”
的眼光阅读世界,尽管马铃薯和文学的距离是那样遥远,可是老人却有
“
耐心和爱
”
去对待不公平的世界,这让我们感受到了高贵人格的热度。最后的温暖来自于老人背包里的蘑菇,一个高尚的灵魂之所以让世人感到温暖,是因为他们总是将
“
温馨与欢乐不求回报地赠予了世人
”
。
当老人将一缕缕阳光投射到我们心头时,我们却看到了世人对他的冷漠。所以老人的那句
“
人是孤儿
”
,充满了孤独与寂寞的情怀。细读
“
我甚至向当地文学青打听了有没有一个叫马铃薯研究站的地方,他们茫然地摇着头
”
这句话,你会发现文学青与茫然摇头之间充斥着作者深刻的批判和久久的无奈,这些所谓的文学青就这样与一位文学巨匠擦肩而过,却茫然不知,这对作者和汪老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孤独。
抓住了温暖和孤独两个词的内在意蕴,就可以看出文章除了塑造了一位可爱可敬的老人形象外,更体现了作者对文人命运的关注和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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