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媛媛
薛师傅的案板上云集一堆红红绿绿的布料,都是些真丝布料。这些真丝布料经过他的手,变成一件件女人旗袍。这些旗袍就像云彩一样,在大街小巷甚至全国各地飘。某些时候,这些旗袍还有它的特殊意义,或被展示在舞台上,或被展示在晚宴上,也有深陷在某大公司黑色的或红色的皮沙发里,像水一样润泽。
薛师傅戴上老花镜,想把案板上的面料分成两类。那些纯色的缎而真丝,质地柔软又不失挺括,是绣湘绣的好料子。一般是那种有品位的中年女人做的。也是这种女人最能穿出旗袍的韵味了。而那些花色真丝是不要绣湘绣的,一般是那些年轻女人做的。这种旗袍,无领无袖,露出整个背部和半个胸部,两侧衩开得很高,按女儿薛蓝的话说,是一种新式旗袍。
什么是新式旗袍?活了大半辈子的薛师傅似乎没有真正弄懂。他只知道40
年代末流行的低领连袖圆摆的旗袍,古朴、典雅、清丽。与当下穿在年轻女子身上的敞胸露背,看见大腿根的旗袍有着天壤之别。在薛师傅眼里,做这样的旗袍容易多了,没有那些精致手艺。但旗袍的贵族气也就在这精致的手艺上,少了那种贵族气就少了旗袍的韵味。薛师傅做这类旗袍时,有种成就感。但是他已经有三年没有做过这种类型的旗袍了。
薛蓝今天穿了件吊带旗袍,圆润的肩部以及半个胸部端出来,腰部间夹了大块薄如蝉翼的雪纺,隐约看到肚脐和整个腰部。薛师傅鼓起眼睛看,火就要从眼睛里冒出来。薛蓝大声说,独特的花形,轻薄的雪纺,使人穿着舒适,飘然若仙。薛师傅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埋头理案板上的布料。他准备把案板上的布料做完就给自己退休,他只能退休,他是越来越看不懂这些时尚了。年轻女人模仿薛蓝的派头,薛蓝穿什么,她们做什么,这样一来,找薛蓝做旗袍的人越来越多,而他却成了摆设的古董。薛蓝不无骄傲地说,现在是旗袍的春天,也是她的春天了。
再过几天就是薛师傅的六十大寿,过完大寿就准备不碰针了,让薛蓝去做,她爱怎么做就怎么做。薛师傅虽然也对薛蓝能有这么好的生意感到欣慰,但薛蓝做旗袍的姿态又让他感到压抑和别扭。薛蓝做旗袍总是放音乐,放古典音乐也就罢了,偏偏放的是一些节奏感很强的摇滚,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有时,随着音乐摇头摆脑。做旗袍是全神贯注的事,哪有这样做的?他总觉得薛蓝的心还浮躁,难成大器。也难怪,年轻人嘛!她母亲年轻时不也是把别人的出国旗袍剪了一个洞?当初,也是剪了那个洞她才成了他的老婆。
门口站着一个女人,手里拿着一块翠绿色缎面真丝布料。说要找薛师傅。薛师傅取下眼镜望着她。
您就是薛师傅?
我就是。
我想请您做件湘绣旗袍,做那种低领连袖圆摆。
你还喜欢那种旗袍?薛师傅疑惑地看着女人,又说,可是我的眼睛有些不济了。
薛师傅有好几年没碰到做这种旗袍的女人了。薛师傅又看了女人一眼,这女人身材颀长,气韵好,是个能够把旗袍穿出韵味的女人。
女人把布料拿到薛师傅面前,边打开边问薛师傅,你看这种布料好吗?薛师傅正准备说好料子时,他女儿薛蓝抢着回答,快嘴快舌地说,我父亲眼睛不好,做不好这种旗袍了,我给你做吧!
女人望了望薛蓝,几分狐疑。
不相信年轻人能做好你的旗袍?薛蓝心里想,我还不愿意做这种老式旗袍呢。
不是,不是!这件旗袍要求比较高,挺繁琐的。女人还有句话存在心里,做旗袍的就像医生看病,越老越精。
薛蓝见那女人瞧不起她,也不再理那女人,忙自己的活去了。女人见薛蓝不理她,也不恼,站在门边,微笑着看他们做旗袍。薛蓝没好气地说,你可以走了。女人倒沉着,没有走,只是她不再看薛蓝,专看薛师傅做旗袍。
薛师傅对女儿的生气有些悚,这种悚不是一两日了。他想撒手让女儿挑起做旗袍的大梁,又总觉得女儿在哪个地方未遂心愿。这样,父女之间常生些龃龉。薛师傅越来越力不从心,女儿冲劲儿足,一天比一天自信。薛师傅说,不是我不做,我的眼睛怕把你的旗袍做坏。
女人说,我相信你会做好,我也是访问了许多人才找到你的,这条旗袍对我来说有种特殊的荣誉,意义重大。
“
意义重大?”
薛师傅又认真地看了女人一眼,心里咯噔一下。他这一辈子经历过许多意义重大的事。那时候在服装厂上班,市里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要演出,赶制演出服;学生要学军,赶制军装;市里的干部要到北京开大会,赶制四个口袋的中山装;省里领导要出国,订做一批毛料西装;特别过瘾的是,湖南湘剧团要到美国演出,订做一批旗袍。每当接到这些活的时候,厂长总要慎重地对他说,一定要做好,这些服装意义重大。后来,最能显示他手艺绝活的还是那些出国演出的湘绣旗袍。也是做了那批旗袍后,他的旗袍在长沙发扬光大。所以,对于意义重大的事,薛师傅向来看得认真。于是他问,旗袍要得急吗?女人说有些急,女人又补一句,只要你做,我愿意出高价钱。薛师傅说不是钱的问题。
薛蓝犯倔了,又冒出硬邦邦的一句:现在不是服装厂了,你也用不着去完成那些意义重大的事了。
薛师傅瞪了一眼薛蓝,薛蓝不服地“
嘁”
了一声。薛师傅颤了一下,没有表态做还是不做,只是盯着女人手里的布料,好像女人手里的布料是一双柔软的手,正在触摸他心底里的某种东西。薛蓝很仔细地看着父亲,又说,她的荣誉与你有什么关系?
住嘴!
薛师傅怒了。他想起他的旗袍店。他的旗袍店能支撑到现在,就是靠了这些荣誉。他突然想明白了,女儿倚仗的是技术而不是艺德,这是手艺人最忌的,也是女儿这一代人无法理解的。他必须让女儿明白,无德便无技。薛师傅站起来,要女人站到当亮的地方,自己眯一只眼,把女人从头到脚看了一眼说,把布料放在这里,你可以走了,七天后来取。
女人没有走。她觉得薛师傅没给她量身!不量身做出来的衣怎么是她的?女人以为他和其他裁缝一样,要用一条有星星点点的皮尺,在她身上量来量去,然后记在本本上。女人当然不可能知道,薛师傅的眼睛就是皮尺,只淡淡地瞄上两跟,就默记在心,就像熟悉自己身体给自己做衣服一样准确。
女人费解地看着薛师傅,可薛师傅又说一次,七天后来取。
薛师傅把女儿卧室的门卸下来,洗干净,搁到自己卧室的铜环床上。铜环床不同于席梦思,它三侧有小圆柱支撑的床墙。门板搁到床墙上,正好成了个案桌。这是他和老婆共同的床。老婆一见床被盖了盖,就问,我怎么睡?他对老婆说,这是我做最后一件旗袍了,我要集中精力做,你就和薛蓝挤挤吧!说完,他一进门,就把自己关在门里,老婆关在了门外。老婆虽然一时转不过弯,也只好由他去。
卧室光线有些暗,薛师傅吩咐薛蓝到街上买只60
瓦的灯泡换上,然后把薛蓝也关在门外,卧室这个小世界就完全属于他了。吃饭时候,他也不出来。老婆对薛蓝说,你爸爸又开始不正常了,他是有胃病的,我真担心他再搞出什么毛病来。薛蓝说,随他吧!他饿了自然会出来的。
薛师傅开始裁剪旗袍,旗袍的领口不能歪也不能大,领口要像蛤蚧夹肉一样夹着脖子,脖子才衬托出修长而秀丽。旗袍的腰部要收好,这是关键。腰收到增一分肥减一分瘦的地步才能衬托出腰部的曲线来。下摆的两侧不能露出大腿。中年女人走路看见大腿,有失庄重,当然也不能开得过低,要看得见整个小腿,这样,女人走路,既能走出风采,又不失典雅。
旗袍的剪裁和针脚是要靠眼力的。特别那些针路,不是缝纫机一响,踩出来的,而是靠手工一针一线缝出来。如果眼不好,手不匀,面子上就会浮出线头或“
蜈蚣虫脚”
。蜈蚣虫身子小脚很长,是湘绣的大忌。如果蜈蚣虫脚出现在他的旗袍上,就等于蜈蚣虫吞进他肚子般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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