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①在海里走得很顺当,老头儿把手泡在咸咸的海水里,想让脑子清醒②。(①他们:指老人、渔船及他所捕获的、拴在渔船后的大马林鱼。②想让脑子清醒:老人为了捕获这条马林鱼已经熬战了两天两夜。)头上有高高的积云,还有很多的卷云,所以老头儿知道还要刮一整夜的小风。[由云的变化准确预测天气,说明老人出海经验的丰富。]老头儿不断地望着鱼,想弄明白是不是真有这么一回事。[表现了老人对捕获这条特大马林鱼的意外惊喜。]这时候是第一条鲨鱼朝它扑来前一个钟点。[暗示与鲨鱼之间的一场紧张激烈的搏斗就在后头。]
鲨鱼的出现不是偶然的。当一大股暗黑色的血沉在一海里深的海中然后又散开的时候,它就从下面水深的地方窜上来。[被捕获的马林鱼流的血,形成一道臭迹,会引来鲨鱼。交代了老人与鲨鱼之间的一场恶斗必不可免的原因。]它游得那么快,什么也不放在眼里,一冲出蓝色的水面就涌现在太阳光下。[这个句子充分体现了海明威叙事简约的语言风格,没有一个比喻句和形容词,但鲨鱼的凶猛、快捷,形势的紧迫却立刻展示在读者面前。]然后它又钻进水里去,嗅出了踪迹,开始顺着船和鱼所走的航线游来。[这一段描写了鲨鱼刚出现时的情形。]
有时候它也迷失了臭①迹,但它很快就嗅出来,或者嗅出一点儿影子,于是它就紧紧地顺着这条航线游。(①臭:xiù。)这是一条巨大的鲭鲨①,生来就游得跟海里速度最快的鱼一般快。(①鲭鲨:一种凶猛的大鲨鱼,体呈纺锤形,长达四米以上。鲭,qīn?。)[点出鲨鱼品类和特性,暗示老人面临形势的严峻。]它周身的一切都美,只除了上下颚。它的脊背像剑鱼一样蓝,肚子是银白色的,皮是光滑的,漂亮的。它生得跟旗鱼一样,不同的是它那巨大的两颚,游得快的时候它的两颚是紧闭起来的。它在水面下游,高耸的脊鳍①像刀子似的一动也不动地插在水里。(①鳍:qí。)在它紧闭的双嘴唇里,它的八排牙齿全部向内倾斜着。跟寻常大多数鲨鱼不同,它的牙齿不是角锥形的,它们像爪子一样缩在一起的时候,形状就如同人的手指头。那些牙齿几乎跟老头儿的手指头一般长,两边都有剃刀似的锋利的口子。这种鱼天生地要吃海里一切的鱼,它们游得那么快,身子那么强健,战斗的武器那么好,以至于没有别的任何的敌手。现在,当它嗅出了新的臭迹的时候,它就加快游起来,它的蓝色的脊鳍划开了水面。[这段文字运用比较和比喻的方法,描写鲨鱼游速之快,体型之庞大,牙齿之锋利,着力渲染它敏捷异常,凶猛异常,为下文描写老人与鲭鲨的搏斗作铺垫。赏读这段文字特别要注意的是,在作者的笔下,老人面对有着强大战斗力的鲨鱼,不仅没有丝毫的畏惧,没有丝毫的紧张,反而异乎寻常地对鲨鱼充满了欣赏和赞美之情,“它周身的一切都美”“肚子是银白色的,皮是光滑的,漂亮的”“它们游得那么快,身子那么强健,战斗的武器那么好,以至于没有别的任何的敌手”。这样写从侧面暗示,老人身经百战,技艺高超,不知与鲨鱼进行过多少次的搏斗,但未逢强敌,此次遇到一个真正对手,可以一展平生所学,因此内心里不仅非常平静而且自然地涌现出一种对对手的尊重和赞美。]
老头儿看见它来到,知道这是一条毫无畏惧而且为所欲为的鲨鱼。他把鱼叉准备好,用绳子系住,眼也不眨地望着鲨鱼向前游来。绳子短了,少去它割掉用来绑鱼①的那一段。(①鱼:这用绳子绑住的鱼,是指老人捕获的马林鱼。)[老人严阵以待,准备和鲨鱼搏杀。“绳子短了”,决定老人只能和鲨鱼近距离搏击。]
老头儿现在的头脑是清醒的,正常的,他有坚强的决心,但是并不抱多大的希望。他想:能够撑下去就太好啦。看见鲨鱼越来越近的时候,他向那条死了的大鱼望上一眼。他想:这①也许是一场梦。(①这:指他意外地捕获马林鱼这件事。)我不能够阻止它①来害我,但是也许我可以捉住它。(①它:指鲨鱼。)“Dentuso①”,他想。去你妈的吧。(①Dentuso:西班牙语,意为“牙齿锋利的”,这是当地对凶猛的灰鲭鲨的俗称。)[这是写老人在与鲨鱼搏斗前的心理活动。老人搏杀鲨鱼是为了保护马林鱼,但这个任务很艰巨,于是老人给自己定下目标:“我不能够阻止它来害我,但是也许我可以捉住它”。]
鲨鱼飞快地逼近船后边。它去咬那条死鱼的时候,老头儿看见它的嘴大张着,看见它那双奇异的眼睛,它咬住鱼尾巴上面一点的地方,牙齿咬得嘎吱嘎吱地响。鲨鱼的头伸在水面上,它的脊背也正在露出来,老头儿用鱼叉攮①到鲨鱼头上的时候,他听得见那条大鱼身上皮开肉绽的声音。(①攮:nǎn?,用刀叉使劲刺。)[这个句子又鲜明地体现了海明威简约的语言风格,仅仅用“皮开肉绽”一词,从听觉上让读者想象老人这简捷、迅速、果断、猛力的一“攮”雷霆万钧的威力。]他攮进的地方,是两只眼睛之间的那条线和从鼻子一直往上伸的那条线交叉的一点。事实上并没有这两条线。有的只是那又粗大又尖长的蓝色的头,两只大眼,和那咬得格崩崩的、伸得长长的、吞噬一切的两颚。但那儿正是脑子的所在,老头儿就朝那一个地方扎进去了。[在鲨鱼撕咬死鱼的瞬间,老人迅速判定而且一举刺中鲨鱼的要害之处,给它以致命一击。小说对此予以详细描述,不仅表现了老人经验丰富,而且表现了老人的沉着、勇敢和智慧。]他鼓起全身的气力,用他染了血的手把一杆锋利无比的鱼叉扎了进去。他向它扎去的时候并没有抱着什么希望,但他抱着无比的决心和十足的恶意。[这里反映了海明威的一个观点:与强敌搏斗,不在胜负结果,而在你是否有决战决胜的气势。]
鲨鱼在海里翻滚过来。老头儿看见它的眼珠已经没有生气了,但是它又翻滚了一下,滚得自己给绳子缠了两道。老头儿知道它是死定了,鲨鱼却不肯承认。接着,它肚皮朝上,尾巴猛烈地扑打着水面,两颚格崩格崩地响着,像一只快艇一样在水面上破浪而去。海水给它的尾巴扑打得白浪滔天,绳一拉紧,它的身子四分之三都脱出了水面,那绳不住地抖动,然后突然断了。[小说运用比喻和夸张的手法,从听觉从视觉,详细地描写鲨鱼的垂死挣扎,表现鲨鱼困兽犹斗,凶猛无比,以此反衬老人的刚毅勇猛。]老头儿望着鲨鱼在水面上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后来它就慢慢地沉了下去。
以上是写老人与鲨鱼搏斗的第一个回合:用鱼叉杀死一条灰鲭鲨,表现了老人的机智勇敢。但鱼叉被带走,大马林鱼被吃掉四十磅,暗示老人失败的结局。
“它咬去了大约40磅,”老头儿高声说。他想:它把我的鱼叉连绳子都带去啦,现在我的鱼又淌了血,恐怕还有别的鲨鱼会窜来呢。[通过老人的内心独白,交代与鲨鱼搏斗的结果,暗示下一个回合将更加艰难。]
他不忍朝死鱼多看一眼,因为它已经给咬得残缺不全了。鱼给咬住的时候,他真觉得跟他自个儿身受的一样。
他想,但是我已经把那条咬我的鱼的鲨鱼给扎死啦。我从来没看过这么大的Dentuso。谁晓得,大鱼我可也看过不少呢。
他想,能够撑下去就太好啦。这①要是一场梦多好,但愿我没有钓到这条鱼,独自躺在床上的报纸上面②。(①这:指意外捕获马林鱼这件事。②独自躺在床上的报纸上面:老人喜爱看载有棒球队消息的报纸,躺在上面睡觉,做着梦见海滩上狮子的梦。)[上述三段文字描写了老人矛盾的心情,老人一方面懊悔钓上马林鱼,希望这只是一场梦,因为他没有而且无法保护好马林鱼,他为此难过伤心,而另一方面他又安慰自己,因为杀死了一条“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大的Dentuso”。]
“可是一个人并不是生来要给打败的,”他说,“你尽可把他消灭掉,可就是打不败他。”他想:不过这条鱼①给我弄死了,我倒是过意不去。(①这条鱼:指鲭鲨。)现在倒霉的时刻就要来到,我连鱼叉也给丢啦。“Dentuso”这个东西,既残忍,又能干,既强壮,又聪明。可我比它更聪明。也许不吧,他想。也许我只是比它多了个武器吧。[老人的这段内心独白充满了丰富的感情,既有对鲭鲨的厌恶,又有对鲭鲨的赞叹,既有战胜鲭鲨的自豪,又有把鲭鲨杀死的遗憾。他把鲭鲨看作是决斗场上的一个强硬的对手,因此反复分析自己所以取胜的原因:是比鱼聪明,还是只比鱼多个武器?“一个人并不是生来要给打败的,你尽可把他消灭掉,可就是打不败他”,作者通过人物内心独白,巧妙地暗示小说的主题,可以说这篇小说就是一首打不败的失败英雄的赞歌。桑地亚哥的这段自白,也可以看作是对海明威着力描写的“硬汉子”精神,即美利坚民族精神的高度概括。]
“别想啦,老家伙,”他又放开嗓子说,“还是把船朝这条航线上开去,有了事儿就担当下来。”[表现老人不怕艰险,一往无前的无畏精神。]
他想,可是我一定要想。因为我剩下的只有想想了。除了那个,我还要想垒球。我不晓得老狄马吉奥①可喜欢我那样击中它的脑子②?(①老狄马吉奥:当时的棒球好手,也是渔民的儿子。他脚上虽然长着骨刺,疼痛难忍,但打起球来生龙活虎,桑地亚哥老人很崇拜他。②它的脑子:指鲭鲨的脑子。)[这个句子的意思是:老狄马吉奥对“我”那漂亮的一击会不会产生嫉妒心理?生动地表现了老人在胜利后自我陶醉的心态。]这不是一桩了不起的事儿。什么人都能办得到。[老人故意化大为小,在幽默中进一步炫耀自己。]但是,你是不是认为我这双受伤的手跟骨刺一样是个很大的不利条件?我可没法知道。我的脚后跟从来没有出过毛病。只有一次,我在游泳的时候一脚踩在一条海鳐鱼上面,脚后跟给它刺了一下,当时我的小腿就麻木了,痛得简直忍不住。[老人与鲨鱼搏斗靠的是手,但是手受过伤;老狄马吉奥打棒球靠的是腿,但是腿上长有骨刺,老人反复拿自己与他崇拜的偶像对比 高中化学,并以之自策自勉,从另一个侧面表现老人的硬汉子精神。]
“想点开心的事吧,老家伙,”他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离家越来越近了。丢掉了40磅鱼肉,船走起来更轻快些。”[反映了老人的乐观主义精神,“离家越来越近”,成功的希望便越来越大;“丢掉了40磅鱼肉,船走起来更轻快些”,坏事变成好事,老人从不快中获得了解脱。]
他很清楚,把船开到海流中间的时候会出现什么事情。但是现在一点办法也没有。
“得,有主意啦,”他大声说,“我可以把我的刀子绑在一只桨把上。”[老人在“一点办法也没有”的情况下,找到了新的作战武器,表现了他的沉着机智。]
他把舵柄夹在胳肢窝里,用脚踩住帆脚绳,把刀子绑在桨把上了。
“啊,”他说,“我照旧是个老头儿。不过我不是赤手空拳罢了。”
这时风大了些,他的船顺利地往前驶去。他只看了看鱼的前面一部分,他又有点希望了。[找到新的武器后,增添了信心。]
他想,不抱着希望才蠢哪。此外我还觉得这样做是一桩罪过。他想,麻烦已经够多了,还想什么罪过。何况我根本不懂这个。[从这里开始转入对杀死大马林鱼的反思。]
我不懂得这种事,也不怎么相信。把一条鱼弄死也许是一桩罪过。我猜想一定是罪过,虽然我把鱼弄死是为了养活我自己,也为了养活许多人。不过,那样一来什么都是罪过了。别想罪过了吧。现在想它也太迟啦,有些人是专门来考虑犯罪的事儿的。让那些人去想吧。你生来是个打鱼的,正如鱼生来是条鱼。桑?彼得罗①是个打鱼的,跟老狄马吉奥的爸爸一样。(①桑?彼得罗:老人桑地亚哥的全名。)[这段描写反映了老人杀死大马林鱼之后非常矛盾的心理。一方面,他觉得这条大马林鱼是他的堂而皇之的决斗场上的对手,他杀死了值得尊敬的对手,所以感到有罪,内心难过。另一方面,他觉得他是一个打鱼的,征服鱼杀死鱼是他的本分,“把鱼弄死是为了养活我自己,也为了养活许多人”,老人企图以此从罪恶感中解脱出来,但是无法完全解脱。]
他总喜欢去想一切跟他有关联的事情,同时因为没有书报看,也没有收音机,他就想得很多,尤其是不住地想到罪过。他想,你把鱼弄死不仅仅是为了养活自己,卖去换东西吃。你弄死它是为了光荣,因为你是个打鱼的。[老人继续为解脱自己寻找理由,老人打鱼不只是为了生存,而是“为了光荣”,为了征服鱼,以证明自己的价值。海明威在他的作品中,塑造了一系列著名的“硬汉子”形象,他们大都是斗牛士、拳击家、战士、渔夫和猎人。这些人在面临困难和绝境时,都表现得无所畏惧、勇往直前,不拼搏到底决不罢休。他们这样做的动机,固然是为了生存,但更主要的是为了“征服”,为了维护人格与尊严。]它活着的时候你爱它,它死了你还是爱它。你既然爱它,把它弄死了就不是罪过。不然别的还有什么呢?[老人最后找到了使自己完全解脱的充足理由。因为“爱”,所以鱼活着的时候,老人光明正大地和它决斗;因为“爱”,所以鱼死了之后,老人要极力保护它,不能让鲨鱼咬噬。这也是老人与鲨鱼搏杀的动力。]
“你想得太多啦,老头儿。”他高声说。
他想:你倒很乐意把那条鲨鱼给弄死的。可是它跟你一样靠着吃活鱼过日子。它不是一个吃腐烂东西的动物,也不像有些鲨鱼似的,只知道游来游去满足食欲。它是美丽的,崇高的,什么也不害怕。[从这里开始转入对杀死鲭鲨的反思。这段心理描写运用了比较的方法,在老人心目中,这条鲭鲨也算是一条“硬汉子”,也同样是自己决斗场上光明正大的对手,但是“你倒很乐意把那条鲨鱼给弄死的”,老人觉得自己没有用对待大马林鱼那样的态度来平等地对待鲭鲨,因此对自己提出了责备。]
“我弄死它是为了自卫,”老头儿又高声说,“我把它顺顺当当①地给弄死啦。”(①顺顺当当:在这里是“光明正大”的意思。)[老人反过来又为自己辩解,杀死鲭鲨是为了自卫,而且也是光明正大的。]
他想:况且,说到究竟,这一个总要去杀死那一个。鱼一方面养活我,一方面要弄死我。孩子是要养活我的。我不能过分欺骗自己了。[这里是总括起来为杀死马林鱼和鲭鲨辩解,马林鱼是“要养活我”的鱼,注定要死;鲭鲨是“要弄死我”的鱼,必死无疑。因此,杀死它们都合乎“这一个去杀死那一个”的终极法则。这里反映了西方人的一个观念:这个世界是强者的天下,弱肉强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他靠在船边上,从那条死鱼身上给鲨鱼咬过的地方撕下了一块肉。他嚼了一嚼,觉得肉很好,味道也香,像牲口的肉,又结实又有水分,可就是颜色不红。肉里面筋不多,他知道可以在市场上卖大价钱。可是他没法叫肉的气味不散到水里去,他知道倒霉透顶的事儿快要发生了。[写老人吃生鱼肉,为快要发生的“倒霉透顶的事儿”养精蓄锐。]
风在不住地吹,稍微转到东北方去,他知道,这就是说风不会停息了。老头儿朝前面望了一望,但是他看不见帆,看不见船,也看不见船上冒出来的烟。只有飞鱼从船头那边飞出来,向两边仓皇地飞走,还有就是一簇簇黄色的马尾藻。他连一只鸟儿也看不见。[这段景物描写突出辽阔海面空旷无物的特征,用以烘托老人孤独无助的处境。]
以上几段主要是对老人的心理描写,作者主要运用的方法是内心独白,有的是有声的,有的是无声的,生动地揭示了人物的内心世界,表现了人物的“硬汉子”精神,反映了美利坚民族平等地对待竞争对手的处世哲学。同时,也交代了老人在精神上和物质上所做的准备,为下一个回合的战斗做了铺垫。
他已经在海里走了两个钟头,在船梢歇着,有时候嚼嚼从马林鱼身上撕下来的肉,尽量使自己好好休息一下,攒①些力气,这时他又看见了两条鲨鱼中首先露面的那一条。(①攒:zǎn,积聚。)[承上文继续写老人养精蓄锐。]
“呀,”他嚷了一声。这个声音是没法表达出来的,或许这就像是一个人觉得一根钉子穿过他的手,钉进木头时不自主地发出的声音吧。[先是描写老人情不自禁地发出的一声惊呼,接着运用比喻手法,描写老人那种忽遭痛苦时的下意识的感受,暗示了鲨鱼来得突然而且凶猛。]
“星鲨①。”他高声说。(①星鲨:一种小鲨鱼。)他看见第二条鱼的鳍随着第一条鱼的鳍冒上来,根据那褐色的三角形的鳍和那摆来摆去的尾巴,他认出这是两条铲鼻鲨。[老人先以为是星鲨,后来才看清是铲鼻鲨,通过写老人对鲨鱼的误判,暗示鲨鱼的狡猾诡诈。]它们嗅出了臭迹以后就兴奋起来,因为饿得发呆了,它们在兴奋中一会儿迷失了臭迹,一会儿又找到了臭迹。但是它们却始终不停地向前逼近。
老头儿系上帆脚绳,把舵柄夹紧。然后他拿起了上面绑着刀子的桨。他轻轻地把桨举起来,尽量轻轻地,因为他的手痛得不听使唤了。然后,他又把手张开,再轻轻地把桨攥①住,让手轻松一些。(①攥:zuàn,握住。)这一次他攥得很紧,让手忍住了疼痛不缩回来,一面注意着鲨鱼的来到。他看得见它们的阔大的、扁平的铲尖儿似的头,以及那带白尖儿的宽宽的胸鳍。这是两条气味难闻的讨厌的鲨鱼,是吃腐烂东西的,又是凶残嗜杀的。饥饿的时候,它们会去咬桨或者船舵。这些鲨鱼会趁海龟在水面上睡觉的时候就把它们的腿和前肢咬掉。它们饥饿的时候会咬在水里游泳的人,即使人身上没有鱼血的气味或者鱼的粘液。[此段文字先描写老人举桨的艰难,说明他手擘伤势之重,然后描写鲨鱼的贪婪、狡猾和凶残,表现了老人对它们厌恶憎恨的感情,为下文描写老人与鲨鱼的搏斗做铺垫。]
“呀,”老头儿说,“星鲨,来吧,星鲨。”[好比是在决斗场上向对手发出的挑战,表现了老人强烈的求战欲望和自信心;故意把铲鼻鲨叫成星鲨,表示对它们的轻蔑。]
它们来了。但是它们没有像鲭鲨那样直接游来。一条鲨鱼转了一个身,就钻到船底下看不见的地方,它把那条死鱼一拉又一扯,老头儿感觉到船在晃动。另一条鲨鱼用它裂缝似的黄眼睛望着老头儿,然后飞快地游到船跟前,张着半圆形的大嘴朝死鱼身上被咬过的部分咬去。[“它们没有像鲭鲨那样直接游来”这个句子很重要,表明了此处的鲨鱼与第一回合的鲨鱼不同,前文不仅突出鲭鲨的凶猛,所向无敌,而且着力描写鲭鲨是光明正大地“直接游来”;此处写铲鼻鲨一条鱼“钻到船底下看不见的地方”、另一条鱼“用黄眼睛望着老头儿”,两条鱼鬼鬼祟祟,偷偷摸摸,一在暗处一在明处,互相配合,狡猾卑劣,颇有点类似蒲松龄笔下的两只狼。]在它那褐色的头顶和后颈上,在脑子和脊髓相连的地方,清清楚楚地现出了一条纹路,老头儿就用绑在桨上的刀子朝那交切点攮进去,又抽出来,再攮进它的猫似的黄眼睛里。[“攮”、“抽”、再“攮”,手有重伤,动作却如此利索麻辣,表现了老人的坚韧刚毅。]鲨鱼放开了它咬的死鱼,从鱼身上滑下去,死去的时候还吞着它咬下的鱼肉。[临死也不舍弃口中的肉,表现铲鼻鲨的贪婪。]
由于另一条鲨鱼正在蹂躏①死鱼的缘故,船身还在晃荡,老头儿松开了帆脚绳,让船向一边摆动,使鲨鱼从船底下出来。(①蹂躏:róunìn,践踏,这里是“撕咬”的意思。)[在紧张的时刻,显示老人的机智。]一看见鲨鱼,他就从船边弯着身子把刀子朝它身上扎去。他要扎的只是肉,可是鲨鱼的皮很结实,好不容易才把刀子戳进去。这一下不仅震痛了他的手,也震痛了他的肩膀。鲨鱼又很快地露出头来,当它的鼻子伸出水面来靠在死鱼身上的时候,老头儿对准它的扁平的脑顶中央扎去,然后把刀子拔出,又朝同一个地方扎了一下。它依旧闭紧了嘴咬住鱼,于是老头儿再从它的左眼上戳进去,但它还是缠住死鱼不放。[细致地描写老人与鲨鱼的搏斗,表现了老人的勇敢机智,也生动地再现了铲鼻鲨的极端贪婪。]
“怎么啦?”老头儿说着又把刀子扎进它的脊骨和脑子中间去。这一次戳进去很容易,他觉得鲨鱼的软骨断了。老头儿又把桨翻了一个身,把刀放在鲨鱼的两颚中间,想把它的嘴撬开。他把刀子绞了又绞,当鲨鱼嘴一松滑下去的时候,他说:“去,去,星鲨。滑到一英里深的水里去。去见你的朋友吧,也许那是你的妈妈呢。”[明明知道鲨鱼快死,还要“把刀子绞了又绞”,表现老人对铲鼻鲨的极端仇恨。最后的几声喝斥,表现了老人对铲鼻鲨的蔑视。]
老头儿擦了一擦他的刀片,把桨放下。然后他系上了帆脚绳,张开了帆,把船顺着原来的航线驶去。
以上是写老人与鲨鱼搏斗的第二个回合:用刀子杀死两条铲鼻鲨,大马林鱼被吃掉四分之一。这一回的写法与第一回不同,前一回写鲨鱼堂而皇之地“直接游来”,是光明正大的对手,这一回写鲨鱼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地来,狡猾诡诈;前一回突出鲨鱼的凶猛,临死也搅得个白浪滔天,死得惊天动地;这里突出鲨鱼的贪婪,临死也咬住死鱼不松口,死得卑劣猥琐。前一回侧重从听觉,让读者想象老人的威猛;这里侧重从视觉,让读者目睹老人搏杀鲨鱼的场景。海明威笔下的桑地亚哥老人把大海当作了他人生的决斗场,把大海中的鱼当作了他竞争的对手。因此,他在与鱼的搏斗中,充满了与人决斗的感情色彩。他把大马林鱼看成是真正的对手,充满了尊重,把那条鲭鲨也看成是值得赞扬的敌人。但是,这两条残忍贪婪狡诈的铲鼻鲨也许就被他当作了卑鄙的不屑一顾的下流小丑,充满了对它们的仇恨和蔑视。
“它们准是把它吃掉四分之一了,而且吃的净是好肉。”他大声说,“我真盼望这是一场梦,但愿我根本没有把它钓上来。鱼啊,这件事可真教我不好受。从头错到底啦。”他不再说下去,也不愿朝鱼看一眼。它的血已经淌尽了,还在受着波浪的冲击,他望了望它那镜子底似的银白色,它身上的条纹依然看得出来。
“鱼啊,我不应该把船划到这么远的地方去,”他说,“既不是为了你,也不是为了我。我很不好受,鱼啊。”
这两段文字用与马林鱼对话的方式描写老人的心理活动,表现了老人在鱼被鲨鱼吃掉四分之一以后沉痛难过的心情。在这段充满感情的“对话”中,他把自己与鱼儿的关系,完全看成了人与人的关系。
“好吧。”他又自言自语地说。望一望绑刀的绳子,看看断了没有。然后把你的手弄好,因为还有麻烦的事儿没有来到呢。
“有一块石头磨磨刀子该多好,”老头儿检查了一下绑在桨把上的绳子以后说,“我应该带一块石头来。”他想:好多东西都是应该带来的,但是你没有带来,老家伙。现在不是想你什么东西没带来的时候。想一想用你现有的东西可以做的事儿吧。
“你给我想出了很巧妙的主意,”他放开了喉咙说,“可是我懒得听下去啦。”
这三段文字用自己与自己对话的方式描写老人的心理活动,“现在不是想你什么东西没带来的时候。想一想用你现有的东西可以做的事儿吧”,表现了老人不耽于幻想,敢于直面现实的精神,“你给我想出了很巧妙的主意……可是我懒得听下去啦”,表现了老人找不到更好的办法来对付鲨鱼的无可奈何的心情。
他把舵柄夹在胳肢窝里,双手泡在水里,随着船往前飘去。
“天晓得,最后那一条鲨鱼撕去了我好多鱼肉。”他说,“可是船现在轻松些了。”他不愿去想给撕得残缺不全的鱼肚子。他知道,鲨鱼每次冲上去猛扯一下,就给扯去了好多的死鱼肉,现在死鱼已经成为一切鲨鱼追踪的途径,宽阔得像海面上的一条大路一样了。
他想,这是把一个人养活一整个冬天的鱼啊。别那样想吧。歇一歇,把你的手弄好,守住剩下来的鱼肉。水里有了那么多的气味,我手上的血腥味也算不得什么,何况手上的血淌得也不多了。给割破的地方并算不了什么。淌血会叫我的左手不抽筋。
他想,我现在还有什么事儿可想呢?没有。什么也别去想它,只等着以后的鲨鱼来到吧。但愿这真是一场梦,他想。但是谁晓得呢?也许结果会很好的。
这三段文字是无声的心理描写,在新的危险来临之前,老人强强制自己“什么也别去想它,只等着以后的鲨鱼来到吧”,为以后的搏斗立下目标:“守住剩下来的鱼肉”。“现在死鱼已经成为一切鲨鱼追踪的途径,宽阔得像海面上的一条大路一样了”,比喻的手法暗示以后危险更大。“给割破的地方并算不了什么。淌血会叫我的左手不抽筋”,手受伤淌血也成了与鲨鱼搏斗的有利条件,表现了老人刚毅的性格。
下一个来到的鲨鱼是一条犁头鲨①。它来到的时候就活像一只奔向猪槽的猪,如果一只猪的嘴有它的那么大,大得连你的头也可以伸到它嘴里去的话。(①犁头鲨:体扁平,呈犁头状,长一米多。)[这个句子用比喻形容鲨鱼的贪婪,又用假设复句形容它的巨大。]老头儿先让它去咬那条死鱼,然后才把绑在桨上的刀扎进它的脑子里去。但是鲨鱼一打滚就往后猛的一挣,那把刀子喀嚓一声折断了。[第一个回合中的鲨鱼把绳子折断,而这条鲨鱼竟然把刀子也折断了,由此让读者想见鲨鱼的凶猛。]
老头儿只管去掌他的舵,连看也不看那条大鲨鱼,它慢慢地沉到水里去,最初还是原来那么大,然后渐渐小下去,末了只有一丁点儿了。这种情景老头儿一向是要看得入迷的,可是现在他望也不望一眼。[老人丢失了武器,所以对于此次的胜利不感丝毫的得意。]
以上写老人与鲨鱼搏斗的第三个回合:用刀子杀死一条犁头鲨,刀子折断。与前两个回合不同,在这个回合中,描写老人与鲨鱼的搏斗,小说用的是略写的方法。
“我还有鱼钩呢,”他说,“但是那没用处。我有两把桨,一个舵把,还有一根短棍。”[与鲭鲨搏斗丢失了鱼叉,与犁头鲨搏斗又丢失了刀子,老人还有什么武器呢?他在心里一一盘点。]
他想,这一回它们可把我打败了。我已经上了年岁,不能拿棍子把鲨鱼给打死。但是,只要我有桨,有短棍,有舵把,我一定要想法去揍死它们。[通过心理描写,再次表现老人的“一个人并不是生来要给打败的,你尽可把他消灭掉,可就是打不败他”的硬汉子精神。]
他又把手泡在水里。这时天色渐渐地向晚。除了海和天以外什么也看不出来。天上的风刮得比先前大了些,他希望马上能够看到陆地。
“你累乏啦,老头儿,”他说,“里里外外都累乏啦。”[通过简洁的景物描写和心理描写,再次表现老人的孤独无助。]
直到太阳快落下去的时候,鲨鱼才又向他扑来。
老头儿看见两个褐色的鳍顺着死鱼在水里所不得不造成的那条宽阔的路线游着。它们甚至不去紧跟着鱼的气味,就肩并肩地直朝着小船扑来。
他扭紧了舵,把帆脚绳系好,从船梢下面去拿那根短棍。它原来是个桨把,是从一支断桨上锯下来的,大约两英尺半长。因为它上面有个把手,他只能用一只手有效地使用,于是他用右手紧紧地攥住了它,弯着手按在上边,一面望着鲨鱼游过来。两条都是“星鲨”。[星鲨加引号,表示并非真的星鲨。老人判断错误,暗示天色已经向晚。]
他想:我要先让第一条鲨鱼把死鱼咬紧了,然后再朝它的鼻尖儿揍,或者照直朝它的头顶上劈去。
两条鲨鱼一道儿来到跟前,他看见离得最近的一条张开大嘴插进死鱼的银白色的肚皮时,他把短棍高高地举起,使劲捶下,朝鲨鱼的宽大的头顶狠狠地劈去。短棍落下的当儿,他觉得好像碰到了一块坚韧的橡皮,同时他也感觉到打在铁硬的骨头上。鲨鱼从死鱼身上滑下去的时候,他又朝它的鼻尖上狠狠地揍了一棍。
这两段文字写老人心里想打到哪里,手随即就打到哪里。这是用“痛得不听使唤的手” “紧紧地攥住”不能“有效地使用”的短棍完成的。小说只用简洁的语言描写老人的动作,而老人为此忍受了多大的痛苦,付出了多大的毅力,一概略去,让读者去想象补充。
另一条鲨鱼原是忽隐忽现的,这时又张开了大嘴扑上来。当它咬住了死鱼、闭紧了嘴的时候,老头儿看得见从它嘴角上漏出的一块块白花花的鱼肉。他用棍子对准了它打去,只是打中了它的头,鲨鱼朝他望了一望,然后把它咬住的那块肉撕去了。当它衔着鱼肉逃走的时候,老头儿又揍了它一棍,但是打中的只是橡皮似的又粗又结实的地方。
“来吧,星鲨,”老头儿说,“再来吧。”[在如此困难如此疲乏的情况下,老人还是毫无畏惧地向对手发出挑战。]
鲨鱼又冲上来,一闭上嘴就给老头儿揍了一棍。他把那根棍子举到不能再高的地方,结结实实地揍了它一下。这一回他觉得他已经打中了脑盖骨,于是又朝同一个部位打去,鲨鱼慢慢吞吞地把一块鱼肉撕掉,然后从死鱼身上滑下去了。
老头儿留意望着那条鲨鱼会不会再回来,可是看不见一条鲨鱼。一会儿他看见一条在水面上打着转儿游来游去。他却没有看到另一条的鳍。
他想,我没指望再把它们弄死了。当年年轻力壮的时候,我会把它们弄死的。可是我已经叫它们受到重伤,两条鲨鱼没有一条会觉得好过。要是我能用双手抡起一根棒球棒,保险会把第一条鲨鱼打死。即使现在也能行。
他不愿再朝那条死鱼看一眼。他知道它的半个身子都给咬烂了。在他跟鲨鱼格斗的时候,太阳已经落下去。
以上写老人与鲨鱼搏斗的第四合回合:用短棍击退两条“星鲨”,大马林鱼半个身子都被咬烂了。表现了老人在强大敌人面前毫无畏惧的精神。
“马上就要天黑了,”他说,“一会儿我就要看见哈瓦那①的灯火了。如果我往东走得更远,我会看见从新海滩上射出来的灯光。”(①哈瓦那:古巴的首都,是个港口城市。海明威一生中三分之一的时间都在这里度过。哈瓦那也是小说主人公桑地亚哥的居住地。)
他想:现在离港口不会太远了。我希望没有人替我担心。只有那孩子①,当然,他一定会替我担心的。可是我相信他有信心。(①那孩子:指的是桑地亚哥唯一的徒弟曼诺林。因为桑地亚哥连续84天在海上打鱼一无所获,曼诺林也因他“背运”而被家长强迫离开了他的船。曼诺林从五岁起就跟老人出海,不仅从他那儿学会了打鱼的本领,而且也学到了“硬汉子”性格。作品结尾时,孩子不顾家长的反对,决心跟老人一起出海。)好多打鱼的老头儿也会替我担心的。还有好多别的人。我真是住在一个好地方呀。[老人在与厄运搏斗的过程中,也时时流露出一种强烈的孤独感。在那远离人烟的深海上,老人非常想念那个小徒弟,一再自言自语:要是孩子在这儿多好啊!在他艰难的斗争中,他太需要一个得力的助手了。]
他不能再跟那条大鱼讲话,因为它给毁坏得太惨啦。这时他的脑子里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你这半条鱼啊,”他说,“你原来是条整鱼的。我过意不去的是我走得太远,这把你和我都给毁啦。可是我们已经弄死了许多鲨鱼,你和我,还打伤好多条。老鱼,你究竟弄死过多少鱼啊?你头上长着那只长嘴,可不是白长的。”
他总喜欢想到这条死去的鱼,想到要是它能够随意地游来游去,它会怎么样去对付一条鲨鱼。他想,我应该把它的长吻儿砍掉,用它去跟鲨鱼斗。可是船上没有斧头,后来又丢掉了刀子。
话又说回来,当时要是我能够把它的长吻儿砍掉,绑在桨把上的话,那该是多好的武器呀。那样一来,我俩就会一同跟它们斗啦。要是它们在夜里窜来,你该怎么办呢?你有什么办法呢?
在这里,老人把马林鱼这个竞争对手看成了自己的朋友和战友,“我们已经弄死了许多鲨鱼,你和我,还打伤好多条”。在鱼叉和刀子都断了之后,他甚至想到要把马林鱼的长吻吹下来绑在桨把上,“那样一来,我俩就会跟它们(鲨鱼)斗啦”。 这段内心独白,既反映老人对真正的对手的尊敬,同时也反映了老人在极端困难境遇下的孤独无助,因此,他不住地发问:“要是它们在夜里窜来,你该怎么办呢?你有什么办法呢?”这既是向马林鱼发问,又是向自己发问。
“跟它们斗,”他说,“我要跟它们斗到死。”[老人下定决心,即使孤身一人也要决斗到底,再次突出老人的硬汉子精神。]
现在已经天黑了,可是天边还没有红光,也看不见灯火,有的只是风,只是扯得紧紧的帆,他觉得大概自己已经死了。他合上两只手,摸一摸手掌心。两只手没有死,只要把两只手一张一合,他还觉得活活地痛哩。他把脊背靠在船梢上,才知道自己没有死。这是他的肩膀告诉他的。
他想,我许过愿,要是我捉到了这条鱼,我一定把所有的那些祷告都说一遍。[老人在追捕马林鱼的时候曾经许愿:如果逮住了这条鱼,愿意念十遍《天主经》和十遍《圣母经》,去朝拜科布莱的圣母。]但是我现在累得说不出了。倒不如把麻袋拿过来披在我的肩膀上。
这两段是写老人的疼痛和疲倦。他全身伤痛得厉害,以至于麻木到不觉得痛,疲倦得说不出话。
他躺在船梢,一面掌舵,一面留意着天边红光的出现。他想,我还有半条鱼。也许我有运气把前面半条鱼带回去。我应该有点儿运气的。可是没有呀,他说。你走得太远,把运气给败坏啦。
“别胡说八道啦!”他又嚷起来,“醒着,掌好舵。也许你的运气还不小呢。”
“我倒想买点儿运气,要是有地方买的话。”他说。
我拿什么去买运气呢?他问自己。能用一把丢掉的鱼叉,一把折断的刀子,一双受了伤的手去买吗?
“可以的,”他说,“你曾经想用海上的84天去买它。人家也几乎把它卖给了你。”
他想:别再胡思乱想吧。运气是各式各样的,谁认得出呢?可是不管什么样的运气我都要点儿,要什么报酬我给什么。他想,但愿我能见到灯光。我的愿望太多,但眼下的愿望就只有这个了。他想靠得舒服些,好好地去掌舵;因为觉得疼痛,他知道他并没有死。
这几段文字通过老人的自我对话,海明威阐明了他对机遇的看法,机遇是各式各样的,你不一定能抓得住,但是只要有机遇,我们就要花力气去争取;机遇是需要付出的,甚至需要巨大的付出,但有了付出不一定就会有机遇,即使“人家也几乎把它卖给了你”,机遇还是有可能丧失的。暗示了老人将是一个失败的结局。
大约在夜里10点钟的时候,他看见了城里的灯火映在天上的红光。最初只是辨认得出,如同月亮初升以前天上的光亮。然后,当渐渐猛烈的海风掀得波涛汹涌的时候,才能把灯光看得更清楚。他已经驶进红光里面,他想,现在他马上就要撞到海流的边上了。[作者描写老人细细观察灯光,判断航船的位置,反映了他内心里对希望的渴盼。]
他想,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不过,也许它们还要向我扑来吧。可是,一个人在黑夜里,没有一件武器,怎么去对付它们呢?[“现在一切都过去了”,老人心存侥幸,“不过,也许它们还要向我扑来吧”,老人又意识到还有危险,“怎么去对付它们呢?”老人感到手足无措。]
他现在身体又痛又发僵,他的伤口和身上一切用力过度的部分都由于夜里的寒冷而痛得厉害。他想:我希望我不必再去跟它们斗啦。我多么希望我不必再跟它们斗呀。[任何英雄人物也有虚弱和胆怯的时候,这里的心理描写显示了人物性格的真实性。]
可是到了半夜的时候,他又跟它们斗起来,这一回他知道斗也不会赢了。[明明知道寡不敌众,明知必然失败,也绝不回避、绝不放弃,这就是海明威笔下的英雄。]它们是成群结队来的,他只看到它们的鳍在水里划出的纹路,看到它们扑到死鱼身上去时所放出的磷光。他用棍棒朝它们的头上打去,听到上下颚裂开和它们钻到船下面去咬鱼的时候把船晃动的声音。凡是他能够感觉到的,听见的,他就不顾一切地用棍棒劈去。[从听觉描写老人与鲨鱼搏斗的情景。]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抓住了他的那根棍,随着棍就丢掉了。
他把舵把从舵上拽①掉,用它去打,去砍,两只手抱住它,一次又一次地劈下去,但是它们已经窜到船头跟前去咬那条死鱼,一忽儿一个接着一个地扑上来,一忽儿一拥而上,当它们再一次折转身扑来的时候,它们把水面下发亮的鱼肉一块一块地撕去了。(①拽:yè,拉。)[从视觉描写老人与鲨鱼的搏斗。]
最后一条鲨鱼朝死鱼的头上扑来,他知道一切都完了。于是他用舵把对准鲨鱼的头打去,鲨鱼的两颚正卡在又粗又重的死鱼头上,不能把它咬碎。他又迎面劈去,一次,两次,又一次。他听到舵把折断的声音,再用那裂开了的桨把往鲨鱼身上戳去。他觉得桨把已经戳进去,他也知道把子很尖,因此他再把它往里面戳。鲨鱼放开鱼头就翻滚着沉下去。那是来到的一大群里最后的一条鲨鱼。它们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吃了。[从视觉听觉感觉描写老人与鲨鱼的搏斗。]
这里三段文字从各个角度描写了老人与鲨鱼所进行的最后搏斗,主要是动作的描写,采用了点面结合的写法,前两段写老人与鲨鱼群体的搏斗,先从听觉写,后从视觉写,第三段写老人与鲨鱼个体的搏斗,从听觉视觉感觉全方位写。这样,层次清晰,重点突出,生动具体地表现了老人这个孤胆英雄的形象。
老头儿现在简直喘不过气来,同时他觉得嘴里有一股奇怪的味道。这种味道带着铜腥气,甜滋滋的,他一时间害怕起来。他担心了一会儿。不过那种味道并不多。[老人在这场搏斗中付了多少精力,老人身体因此受到了怎样的摧残,作者统统略去,只让读者从涌上来的这口鲜血去体会。]
他往海里啐了一口唾沫,说:“吃吧,星鲨。做你们的梦去,梦见你们弄死了一个人吧。”[意思是,吃吧,吃这口鲜血吧,你们想要弄死我?做你们的白日梦去吧!表现了老人虽然身受重伤,但是永不屈服的英雄气概。]
以上写老人与鲨鱼搏斗的第五个回合:用短棍劈打成群结队的鲨鱼,短棍丢掉又用舵把,大马林鱼再也没什么可吃的了,只剩下残骸,老人最终失败了。
他知道他终于给打败了,而且一点补救的办法也没有,于是他走回船梢,发现舵把的断成有缺口的一头还可以安在舵的榫头①上,让他凑合着掌舵。(①榫头:竹、木、石制器物或构件上利用凹凸方式相接处凸出的部分。榫,sǔn。)他又把麻袋围在肩膀上,然后按照原来的路线把船驶回去。现在他在轻松地驶着船了,他的脑子里不再去想什么,也没有感觉到什么。什么事都已过去,现在只要把船尽可能好好地、灵巧地开往他自己的港口去。夜里,鲨鱼又来咬死鱼的残骸,像一个人从饭桌子上捡面包屑似的。老头儿睬也不睬它们,除了掌舵,什么事儿都不睬。他只注意到他的船走得多么轻快,多么顺当,没有其重无比的东西在旁边拖累它了。[搏斗结束了,老人反而获得了解脱,心情变得轻松,船也走得轻快。]
船还是好好的,他想。完完整整,没有半点儿损伤,只除了那个舵把。那是容易配上的。[只要船保存完好,就可以继续下海,继续战斗。]
他感觉到他已经驶进海流里面,看得出海滨居住区的灯光。他知道他现在走到什么地方,到家不算一回事儿了。
风总算是我们的朋友,他想。然后他又加上一句:不过也只是有时候。还有大海,那儿有我们的朋友,也有我们的敌人。[这是老人的人生体验,老人把大海当作人生决斗的战场,把大马林鱼当作对手和朋友,把鲨鱼当作敌人。]床呢,他又想。床是我的朋友。正是床啊,他想。床将是样了不起的东西。吃了败仗,上床是很舒服的。他想。我从来不知道原来竟就这样舒服。可是,是什么把你打败的呢?他又想。
“什么也不是,”他提高嗓子说。“是我走得太远啦。”
以上五段文字,作者细致地描写了老人心情的平静,表现了他坦然面对失败的心态。这里体现了海明威的也就是美利坚民族的一种人生哲学,那就是注重过程而不注重结果。只注重你在人生的竞技场上,在决斗的过程中,表现出来的是英雄的本色,还是懦夫的怯弱,如果你显露了英雄本色,即使失败也是不以屑虑的。“可是,是什么把你打败的呢?什么也不是,是我走得太远啦”,这个句子在文中反复多次,含意特深,从表层的意义上说,是“我”在捕捉马林鱼时行驶得离海岸太远了,到达了别人不曾到达也不敢到达的海域。从深层的意义上说,是“我”追求的人生目标太远大,以至于别人无法企及。所以,“我”的失败并没有任何过错。这正是海明威也是美利坚民族提倡的冒险主义精神、敢为天下先的精神。
当他驶进小港的时候,海滨酒店的灯火已经熄灭,他知道人们都已上床睡去。海风越刮越大,现在更是猖狂了。然而港口是静悄悄的。于是他把船向岩石下面的一小块沙滩跟前划去。没有人来帮助他,他只好一个人尽力把船划到岸边。然后他从船里走出,把船系在岩石旁边。
他放下桅杆,卷起了帆,把它捆上,然后把桅杆扛在肩上,顺着堤坡往岸上走去。这时他才知道他已经疲乏到什么程度。他在半坡上歇了一会儿,回头望了一望,借着水面映出的街灯的反光,看见那条死鱼的大尾巴挺立在船梢后面。他看见鱼脊骨的赤条条的白线,黑压压一团的头,伸得很长的吻和身上一切光溜溜的部分。
他再往上爬去,一到堤顶上他就跌倒了,把桅杆横在肩上躺了一会儿。他试一试想站起来,可是非常困难,于是他就扛着桅杆坐在那儿,一面望着路上。一只猫从远处跑过去,不知在那儿干什么。老头儿直望着它,过一会他才转过来专望着大海。
最后,他放下了桅杆站起来,再把桅杆提起,放在肩上,然后走他的路。在他走到他的茅棚以前,他不得不坐在地上歇了五次。[通过描写老人返归途中行走的艰难,以此反衬出老人当时忘我奋战的精神。]
走进茅棚以后,他把桅杆靠在墙上。他摸黑找到了一个水瓶,喝了一口水就躺到床上去。他把毯子盖到肩上,又裹住脊背和两腿,就脸朝下躺在报纸上,手心朝上,两只胳臂伸得挺直的。[小说的下文描写他又梦见了狮子。狮子代表了青春和旺盛的生命力,老人在他没有捕到鱼的情况下,靠梦见狮子来做精神支柱,失败了又梦见狮子,只要梦见狮子就还有希望。不言失败,不言放弃,又准备开始下一轮的决斗──这就是小说极力宣扬的美利坚民族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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