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记忆文学”,显然是事先为其可能矫饰的记忆做好了充分的舆论准备。记忆以文学的名义散布谎言,这只能是一种更加冠冕堂皇因而也更加无耻的谎言。
少年时代读卢梭的《忏悔录》,很是被其“真诚”表象所迷惑。如今想来,卢梭的种种假惺惺的忏悔,实在是矫情得很。他与其说是在忏悔,不如说是在自我夸耀。毫无疑问,卢梭开启了自传写作之自炫自恋的恶劣风气。
卢梭的传记尚且如此,那些号称“还原真面目”的种种名人传记,更是变着法子给传主脸上涂脂抹粉。有的涂得巧妙,就成了高级文学化妆师——传记作家;有的涂得拙劣,就成了地摊文学写手,靠贩卖道听途说的奇闻逸事招徕好奇的读者。而自传或回忆录则无非是一种自我粉饰,名人自传更是公开的谎言。以前看鲁迅的“自传”,只有寥寥几段文字,像一份履历,心里就很是奇怪,难道老头子连个自传也不会写?现在总算明白了,这种简略得像备忘录似的“自传”,是试图将记忆中的自我修饰的成分降到最低点,因而反倒有更高的可信度。
记忆是最靠不住的,名人的记忆尤其靠不住。俗话说,贵人多忘事,并非没有道理。名人阅世甚多,如果不去有意无意地忘掉那些不愉快的记忆,他的日子简直就没法过。况且,在书写过程中,写作者还有各种各样的现实利益的考量,这也将扭曲记忆的真貌。只有意识到记忆的有限性和不可靠性,才有可能真正写好回忆录。对记忆的限制,方给真实性留下空间,这是对记忆的必要的尊重。如果一个人声称自己说出了全部的真实,那他要么是自负到了昏聩的程度,要么就是成心说谎。
近年来,传记文学热浪滚滚。从美国总统的自传,到国内名人的自传,甚至连名人家属也纷纷充当起传记作家来。而且,有人还给了这种回忆性的写作一个更花哨、更具欺骗性的名称,叫做“记忆文学”。“记忆”,而且“文学”,这个煞费苦心的文字游戏究竟要耍些什么花样呢?
众所周知,文学需要虚构、需要修饰。所谓“记忆文学”,显然是事先为其可能矫饰的记忆做好了充分的舆论准备。记忆以文学的名义散布谎言,这只能是一种更加冠冕堂皇因而也更加无耻的谎言。虽然这些作者们都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的写作的可靠性,但读者有权而且有必要持质疑态度。更为重要的是,记忆本身的铁的规律将有权判定这些“记忆文学”的性质可疑。
一般而言,少年时代读点名人传记或名人回忆录之类的书,多少还是有点益处的事。少年人自己的人格尚未发育成熟,需要通过观看别人的成长经历来完成自我的人格建构。在这样一种功能实现之后,这一类书基本上就是一堆印刷垃圾。如果一个人长期有对名人传记的狂热爱好,这只能证明此人的个人人格和精神的发育不良。一个民族的阅读状况也同样如此。如果这只是出版商所设计的有利于图书推销的方案,尚可以理解,但读者倘若信以为真,势必培养出一个整个族群对谎言的习以为常的恶习。面对这一怪异的泛滥成灾的“记忆文学”风潮,文学批评有义务戳穿它的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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