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南朝诗人的《石壁精舍还湖中作》
昏旦变气象,山水含清晖。
清晖能娱人,游子?忘归。
出谷日尚早,入舟阳已微。
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
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
披拂趋南径,愉悦偃东扉。
虑澹物自轻,意惬理无违。
寄言养生客,试用此道推。
赏析
公元423年(宋景平元年)秋天,称疾辞去永嘉(治所在今浙江温州)太守职务,回到家乡会稽始宁(今浙江上虞)的庄园里。这里曾是他族曾祖谢安高卧之地,又是他祖父谢玄最初经营的庄园,范围巨大,包含南北二山,祖宅在南山。谢灵运辞官回家后,又在北山别营居宅。石壁精舍就是他在北山营破的一处书斋。精舍,即儒者授生徒之处,后人亦称佛舍为精舍。湖,指巫湖,在南北二山之间,是两山来回的独一水道。此当作于公元424-426年(元嘉元年至三年)之间。
起首二句即对偶精工而又极为凝炼,从大处、虚处勾画山光水色之秀美。山间从凌晨的林雾覆盖,到日出之后雾散云开,再到傍晚时暝色聚合,一天之内不仅天气冷暖多变,而且峰峦林泉、青山绿水在明丽的红日辉煌照射下亦五彩缤纷,明暗深浅,残暴多姿,失常百出,使人应接不暇,赏心悦目。“昏旦”、“气候”,从时光纵向上概括了一天的观览过程;“山水”、“清晖”,则从空间横向上包举了天地自然的立体全景。而分辨着一“变”字、“含”字,则气候气象之反常出奇,山光水色之孕大含深,均给读者留下了遐思逸想。两句看似平凡,却蕴含博大丰盛。
“清晖”二句,用顶真伎俩蝉联而出,承接自然。虽由《楚辞?九歌?东君》中“羌声色兮娱人,观者?兮忘归”句化出,但用在此处,却非常自然妥当,完整是诗人特定情境复兴会淋漓的实在感想,明人胡应麟云:“灵运诸佳句,多出沉思苦索,如‘清晖能娱人’之类,虽非锻炼而成,要皆真积所致。”(《诗薮?外编》)即指出了诗人并非成心效法前人,而是将由素养中得来的前人的胜利教训,在艺术实际中触景而发生灵感,从而自然地或无意识地熔化到本人的艺术构思之中。“娱人”,使人快活;“?”,坦然貌。不说诗人迷恋山水,乐而忘返,反说山水娱人,恍如山水清晖也解人意,自动挽留诗人。所谓“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世间词话》)
“出谷”二句承前启后:走出山谷时天气还早,及至进入巫湖船上,日光已经阴暗了。这两句一则点明游览是一终日,与首句“昏旦”响应;同时又暗中为下文写傍晚湖景作好过渡。
以上六句为第一层,总写一天游石壁的观感,是虚写、略写。“林壑”以下六句,则实写、详写湖中暮景:薄暮,林峦山壑之中,夜幕匆匆收拢聚合;天空中飞云流霞的余氛,正敏捷向天边凝集。湖水中,那田田荷叶,重叠葳蕤,碧绿的叶子抹上了一层夕阳的余辉,又投下森森的暗影,明暗交织,彼此辉映;那丛丛菖蒲,株株稗草,在船桨剪开的波光中摇曳动荡,左偏右伏,相互依倚。这四句从林峦沟壑写到天涯云霞,从满湖的芰荷写到船边的蒲稗,刻画出一幅天光湖色照映的湖上晚归图,进一步渲染出清晖娱人、游子?然的意兴。这一段的写法,不仅路线贯串、颠三倒四,而且笔触细腻、精雕细琢,毫发毕肖。在取景上,远近错落,视角多变,构图立体感、动态感强;在句法上,两两对偶,工细优美。这所有,都体现出谢诗“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的特色。虽系匠心锤炼,却又归于天然。
“披拂”二句,写其舍舟陆行,拨开路边草木,向南山门路趋进;到家后轻松高兴地偃息东轩,而心坎的愉悦跟冲动仍未安静。这一“趋”一“偃”,不仅点明上岸到家的进程,而且极带情感颜色:天晚赶紧归家,情在必“趋”;一天旅行疲劳,到家必“偃”(卧息)。堪称炼字极工。
末尾四句总上两层,写游后悟出的玄理。诗人领悟出:一个人只有思虑恬淡,那么对名利得失,穷达荣辱这类身外之物自然就看得轻了;只要自己心里经常觉得惬意满意,就感到自己的心性不会违反宇宙万物的至理常道,一切皆可顺情适性,随遇而安。诗人高兴之余,竟想把这番领悟出的人生真理,赠送那些讲求养生(摄生)之道的人们,让他们不妨试用这种情理去作推寻摸索。这种因仕途屡遭挫折、政治潦倒,而又不以名利得失为怀的开朗胸怀,在那政局凌乱、险象丛生、名士动辄被杀、争权夺利激烈的晋宋时期,既有远祸全身的因素,也有志行高洁的一面。而这种随情适性、“虑澹物轻”的摄生方式,比起魏晋六朝风行的服药炼丹、追慕仙人以求永生的那种“摄生客”的虚妄立场,无疑也要理智、高超得多。因而不能因其源于老庄思维,或以其有玄言的色彩,便不加剖析地予以否认。何况在艺术结构上,这四句讨论也并未游离于前面的抒怀写景之外,而是一脉相承的,如箭在弦上,势在必发。
此篇除了具备刘勰所指出的那些宋初诗歌的广泛特点之外,还存在两个显明的个性特点:一是构造绵密,紧扣题中一个“还”字,写一天的行踪,从石壁??湖中??家中,次序井然。但重点工笔描写的是傍晚湖景,因此前面多少句只从总体上虚写感触。只管时空跨度很大,但因虚实详略得宜,故毫无流水帐的包袱之感。三个档次交关之处,两次暗透时空线索。如“出谷”收束题目前半,“入舟”引出标题后半“还湖中”;“南径”明点舍舟陆行,“东扉”暗示到家栖息,并引出“偃”中所悟之理。针线细密,承转做作。其次,全诗融情、景、理于一炉,前两层虽是写景,但皆能寓情于景,景中含情。像“清晖”、“林壑”、“蒲稗”这些天然风物皆写得脉脉含情,似有人道,与诗人灵犀相通:而诗人一腔“愉悦”之情,亦弥漫跳荡在这些景物所组成的意象之中。正如所评:“谢诗……情不虚情,情皆可景;景非滞景,景总含情。”(《评比》)结尾谈论,恰是“愉悦”之情的感性升华,好像瓜熟蒂落,势所必定。前人赞其“舒情缀景,畅达理旨,三者兼长,洵堪睥睨一世。”(黄子云《野鸿诗的》)信非溢美。全诗充斥了暧昧奔放的喜悦情调,确如“东海扬帆,风日流丽。”(《敖陶孙诗评》)难怪连大诗人也爱好援用此诗佳句:“故人赠我我不违,著令山水含清晖。顿惊谢康乐,诗兴生我衣。襟前林壑敛瞑色,袖上云霞收夕霏。”(《酬殷明佐见赠五云裘歌》)即此亦可见其影响之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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