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美的理解见仁见智，很难有统一的标准。女儿的画总让奶奶看着不舒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这是女儿小时候学画时一个真实的故事，十分有趣。

　　奶奶七十多岁，很精神，也很独立。自从爷爷走后便一个人住，她朋友很多，每天结伴上茶楼聊上半天。老人家都好面子，喜欢在人前夸儿孙有本事，别人一句恭维的话，也会让她高兴很久。

　　因为孙女学画画，曾经在报刊上发表过一些东西，自然成了茶桌上的谈资，她希望有一天把孙女画她的肖像带来，让大家开开眼。

　　奶奶长得很像德国画家珂勒惠支，关节粗大，骨骼清晰，手指微微弯曲，女儿认为奶奶是最富绘画感的老人形象，所以百画不厌。奶奶也很愿意给小孙女当模特，她尽可能挑好看的衣服，摆上标准的坐姿，她要给人留下一个好形象。但每次画了才一会儿，便听到奶奶的呼噜声了。

　　老人都爱热闹，看电视时喜欢往人多的地方靠。其实他们并不在意电视节目的内容，只要有儿孙在身边就行，坐不久就会靠在沙发上睡了，因此女儿画奶奶的画几乎都是睡觉的。

　　打开女儿的速写本，里面记录着奶奶的各种睡姿，有坐着睡的，有靠着沙发睡的，有躺在床上睡的，也有看电视时半醒半睡的，还有几幅是半张着嘴打呼噜的，画得十分生动。女儿很满意自己的作品，把其中一些画拿去出版了。

　　奶奶却不喜欢这样的画，这种东西怎么能拿出来和朋友分享呢？奶奶一直认为自己长得还不错，因为她的女儿年轻时是当地数一数二的美女，她很为自己骄傲。常常说女儿长得像她。小孙女的画让她很失望，她不能让朋友们笑话，她一定要打扮得再精神一点，漂亮一点，像电视里面的刘晓庆。她要让小孙女为她画一幅像老年明星照的画像。为这事她可能想了很久，还专门去了趟香港，选购了一些时髦的衣服和饰品。可能她在大家面前说了很多小孙女有本事的话，她要让大家相信她的话是真的，她不能让别人小瞧了。

　　有一天，奶奶坐了三个小时的班车又过来看小孙女了。她带来了很多女儿喜欢吃的东西，还把自己平时舍不得穿的衣服送给小孙女，让她穿起来显得洋气一点。试想十五岁的小孙女穿上七十多岁奶奶的衣服，会是怎样一番景象，真有趣。

　　这一天，奶奶烫了头发，穿上好看的衣服，还披上了在香港买来的披肩，戴上手镯，全套行头一派明星相，乍一看真有点像那么回事。这一次奶奶是有备而来的，提前冲泡了两包雀巢咖啡，免得又睡着了。

　　这时小孙女也架好了画架，铺好了画纸，摆上了一套爸爸用的法国专业素描材料，还调好了射灯的光线，也是全套行头，一副大师模样，也真有点那么回事。准备就绪，还不忘调出一个热门电视频道，选一个老人可能感兴趣的节目。奶奶说不用看电视也会很精神的，她吃力地挺直着腰，像照标准相。让她放松，她说不紧张。

　　刚开始画时，奶奶是那么神采奕奕的，她可能在回忆年轻时候的事，嘴巴还微微笑，但慢慢地有点困了，她强睁着睡眼，尽量使自己有点风度，但不一会又断断续续传出了呼噜声，奶奶又睡着了。

　　当然，这一次准备得很充分的形象工程又半途而废了。这次失败后，奶奶好几个月没有来看小孙女了。是不是对小孙女的画技产生了怀疑，或者是对自己不适宜的瞌睡失望了，也可能是对这种耗时费神的画像产生了厌倦。

　　久不见奶奶，小孙女怪想她的，给她电话，每次她都是在茶楼接听的。和往常一样，平时喝喝茶、聊聊天，或者打打麻将，老人的生活过得平静而随意。

　　春节快到了，奶奶又带着大包小包的年货过来了。这一次奶奶没有提画像的事，我们也装作早就忘了这件事的样子。春节的喜庆可能真的把画画的事忘了。

　　虽然是在儿子家，但这里没有茶楼可去，也没有朋友和她一起打麻将。奶奶大部分时间都是看电视，也照常酣睡打呼噜。

　　春节假期一天天过去了。一天，不知是一部什么电视剧吸引了奶奶，很长时间没有听到呼噜声了。奶奶目光炯炯，完全沉浸在故事情节里了，女儿随手拿起一张茶色的包装纸，静静地画起来，画得从容不迫，不一会功夫素描便完成了。

　　画中的奶奶穿着厚厚的棉衣，弓着背，皱着眉头，聚精会神的，但不是慈眉善目的那种面容，这幅画用笔沉着老辣，形象刻画深刻朴实，是女儿画得最好的一幅素描，更让人高兴的是今天奶奶没有睡着。

　　为了给奶奶一个意外的惊喜，画作完成后没让她看，便赶紧送去配画框了。

　　本来以为奶奶看到这幅画会非常高兴的，没想到女儿的得意之作让奶奶更加失望了，她不相信自己会这么老了，脸上也没有画出笑容。女儿更是一脸茫然，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想，她们俩都没有错。小孙女按素描法则忠实地画出了她自己的感受，她认为这幅素描肖像画得真实可信，毫无矫揉造作的成分，表现出素描艺术之美，是自己的得意之作。

　　这确实是一幅好画。但奶奶希望自己能年轻点、漂亮点。一老一少的表现很有意思，我很理解。美的东西不一定漂亮，而漂亮的东西不一定美，也不一定真实。

　　中国哲学所说的“真实”，是指人生在世的一种原初状态，是感性的，而人的审美意识是无功利性的，由此可见，他们在根源部位上是可以相互通达的。当然复杂的哲学问题很难向七十岁的奶奶解释得清楚。

　　我们只好把这帧精彩的素描摆放在奶奶不注意的地方，供自己欣赏。我很喜欢这幅画，因为专业眼光和非专业眼光是存在差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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