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一个人去旅行(节选)
吴念真
她一直看着我,凹瘪的嘴一直不停地嚼着什么,让我有点不自在、有点害怕起来。于是,我只好转身跪到椅子上,面对车窗假装看风景。可是火车一下子开进了三貂岭和牡丹之间那段超长的隧道,风景不见了,窗户上又反射出那个老婆婆的身影。也许是因为车厢里白白冷冷的灯光,她的脸显得有点吓人。在轰隆的车声中,我忽然听见她出声说:囝仔!
我回过头去,看见她正向我招手。
刹那间,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老婆婆好像察觉我的犹豫,伸手从空空的菜篓子底捡起两三个小小的、有点熟过了的芭乐说:来,这给你吃!
我只好慢慢走了过去,低着头,慢慢地接过芭乐。
不过,就在那一瞬间,我却再也不怕了,因为她身上有着跟祖 母一样的味道,那是擦在头发上的苦茶油的幽香。
她把我拉到她身旁坐下,一边说:这没人要的,你吃。
一直到我咬下第一口芭乐之后,她才问我:你一个人要去哪?
我说宜兰。
她似乎一点也不惊奇,笑着说:这样,阿嬷就有伴了!阿嬷要到罗东,你下车的时候刚好可以叫我一声。然后,好像很放心似的,把手上吃剩的半个芭乐放进口袋里,又交代我一声:要记得叫阿嬷哦!随即便轻轻地、舒服地靠向椅子,闭起眼睛睡了。
我有任务在身当然不敢睡,其实,也睡不着。因为我的心中,还有一个重要的期待。
我知道过了三貂岭的隧道,另一个更长的隧道就在石城附近。每当火车穿过这个隧道,天地彷佛就开阔明亮起来,无边的海洋会一下子蹦了出来,出现在车窗外,于是我将会看到湛蓝、起伏不停的海,看到船,看到远远的一个小岛,看到缓缓扇动着翅膀慢慢掠过海面的鸟群对一个山上的孩子来说,这是一幅令人期待的风景,一个始终眷恋的记忆,绝对没有放弃的理由。
那天,我便跪在座椅上,一口一口慢慢嚼着芭乐,一个人同时拥有好几扇毫无阻挡的车窗,满足而感动地重温那样的经验,要多久就多久,没有人会叫我下来坐好。阳光很强、很热、而且刺眼,但我一直面对车窗,拼命装载眼前的风景,开心地想唱乱七八糟的歌。
忽然,我感觉好像有人慢慢靠近我,最后甚至整个人都重重地倒在我跪着的腿上。低头一看,是老婆婆!她歪倒在椅子上,头靠着我的腿,而全身却正滑向地面。我想拉住她的手臂,想把她往椅子上拖,可是拖不上来。她灰白夹杂的头发下的脸青白青白的,像夏天晚上常闯进屋子里的一种大蛾,连嘴唇也一样。
我忽然想到:她会不会死掉了?因为她的脸几乎是冰的。我想叫她,可是,却不知道怎么称呼她,就在这同时,我已经听见自己的声音叫着:阿嬷!阿嬷!
阿嬷没有反应,我用力摇晃她,她还是一动也不动,我急得想哭,忽然又想到村子里矿坑出事的时候,总会有人喊:救人喔!救人喔!然后全村人立刻像被水浇到的蚂蚁群一样冲过来的情形。于是,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有些胆怯地喊道:救人!救人喔!
这一叫,有用了。一堆人全过来了,一边问说:怎样啦?怎样啦?
我说:阿嬷好像死掉了!
众人一阵大乱,我被 挤到一旁去,听到他们七嘴八舌地说:在流冷汗呢,可能中暑了!没见过她呢,谁认识啊?这么老了,还带孙子出来做生意!我真想跟他们说:我不是,我不是她的孙子!可是一点机会也没有。
有人在帮阿嬷抓痧,用力捏着她的肩膀和背脊。她始终闭着眼睛,被人家翻来翻去,像布袋戏偶一样,我忍不住哭了出来,只是背过身去, 不敢出声。
人声依然嘈杂,有人说:喂,谁有万金油还是白花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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