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万物,人只是其中一物,使人区别于万物的是理性。动物惟求生存,而理性不只是生存的工具,它要求得比生存更多。当理性面对未知时,会产生探究的冲动,要把未知变成知,这就是好奇心。好奇心是理性觉醒和活跃的征兆。在好奇心的推动下,人类仰观天象,俯察地理,思考宇宙,探索万物,于是有了哲学和科学。动物匍匐在尘土之中,好奇心把人类从尘土中超拔出来,成为万物之灵。
也许,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爱因斯坦把好奇心称为“神圣的好奇心”。
好奇心是人的最重要的智力禀赋之一。做父母的都会发现,孩子在幼儿期皆有强烈的好奇心,对事物充满探问的兴趣。我设想,倘若人人能把幼儿期的好奇心保持到成年,世界上会有多少聪明的大脑啊。
然而,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如同爱因斯坦所说,“神圣的好奇心”是一株脆弱的嫩苗,它是很容易夭折的。不说别人,就说这位大物理学家本人,他竟也有过好奇心险遭夭折的经历。他自己回忆,他17岁进入苏黎世工业大学,为了应付考试,不得不把许多废物塞进自己的脑袋,其结果是在考试后的整整一年里,他对任何科学问题的思考都失去了兴趣。鉴于这个经历,他如此感叹道:“现代的教学方法竟然还没有把研究问题的神圣好奇心完全扼杀掉,真可以说是一个奇迹。”
请不要用我们今天应试教育的严酷状况去推测爱因斯坦当年的处境,事实上,他不过是一年之中考试了两次而已,而且他告诉我们,他多数时间是自由的,仅在考试前借来了同学的课堂笔记,死记硬背以应付考试。尽管如此,他的智力兴趣仍然因此受到了严重伤害。
爱因斯坦得出结论说:好奇心这株嫩苗,除了需要鼓励外,主要需要自由,强制必然会损害探索的兴趣。
大约无须再把今天中国学生——从小学生一直到研究生——所受的强制与爱因斯坦当年所受的那一点儿强制做比较了吧。学校教育当然是不能完全排除强制性考试的,区别在于它在整个教育体制中所处的地位和所占的比重。如果强制性考试成为教学主要的乃至唯一的目的、方法、标准,便是典型的应试教育,而这正是我们今天的现实。
一般来说,好奇心会随着年龄增长而递减,这几乎是一个规律,即使在最好的教育制度下恐怕也是这样。那些能够永葆好奇心的人不啻是幸存者,而人类的伟大文化创造多半出自他们之手。惟因如此,教育必须十分小心地保护好奇心,为它提供良好的生长环境。我相信,像爱因斯坦这样的天才,其强大的智力禀赋足以战胜任何不良的外部环境,但普通人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一种坏的教育制度的杀伤力几乎是摧毁性的。尤其在基础教育阶段,好奇心这颗嫩苗正处在生长的关键期,一旦受到摧残,后果很可能是不可逆的。
在教育上,好奇心体现为学习的兴趣。所谓兴趣,其主要成分就是智力活动的快乐,包括好奇心获得满足的快乐。一个人做事是出于兴趣,还是出于强制,效果大不一样。出于兴趣做事,心情愉快,头脑处于积极主动的状态,往往事半功倍。出于强制做事,心情沮丧,头脑处于消极被动的状态,往往事倍功半。做一般的事尚且如此,学习就更是如此了。因为学习是纯粹的智力活动,如果学生在学习中不能感受到智力活动本身的快乐,学习就会是百分之百的痛苦。遗憾的是,这正是今天多数学生的状况。
情况本来不该是这样的。人有智力禀赋,这种禀赋需要得到生长和运用,原是人性的天然倾向。学生之所以视学习为莫大的痛苦,原因恰恰在于,应试教育不但不是激活、反而是压抑智力活动的,本质上是反智育的。
兴趣应该是智育的第一要素,如果不能激发起学生对知识的兴趣,就谈不上素质教育。强调兴趣在教育中的意义,绝不意味着对学生放任自流,相反,这是一个很高的要求,为此教师必须自己是充满求知兴趣的人,并且善于对学生的兴趣差异予以同情的观察,发现隐藏在其后的能力,真正因材施教。教材也必须改革,提高其智力活动的含量,使之真正能够激发学生探索和思考的兴趣。比如说,哲学教材就不能只是一些教条,而应该能真正启迪学生爱智慧。相比之下,靠重复灌输和强迫记忆标准答案奏效的应试教育真是太偷懒也太省力了,当然,同时也无比辛苦,因为这是一种低水平的简单繁重劳动,教师自己从中也品尝不到丝毫智力乐趣,辛苦成了百分之百的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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