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兼闻
高考,尤其是高考语文卷的作文题,从来都是年中的媒体盛宴乃至娱乐大餐,而且也几乎每年都一样,一年最红一道题。去年是那道漫画题,被各路段子好手玩得不亦乐乎,今年则应该是全国I卷的“中国关键词”。与往年不一样的是,今年考试刚结束,教育部考试中心就做了“权威发布”,不仅有真题,而且有专家的深度解析。这一改变是个值得肯定的信号,过往“保密第一”的神秘感终于在媒体化的时代被冲开了口子,有关部门开始以更开放也更自信的姿态接受社会各界的检阅。也因为在第一时间有了公开而权威的信息,所以各种炒作渐息,真正有价值的讨论才得以彰显出来。事实上,高考写作命题作为专业性、导向性很强的工作,无论被廉价地肯定还是被随意地恶搞,都是过眼烟云,意义不大;高考作文题所释放的对语文基础教育的引领意图、所蕴含的有关写作问题的学术信息,才真正值得关注并研究。
2019年高考语文全国I卷作文真题是这样的——
据近期一项对来华留学生的调查,他们较为关注的“中国关键词”有:一带一路、大熊猫、广场舞、中华美食、长城、共享单车、京剧、空气污染、美丽乡村、食品安全、高铁、移动支付。请从中选择两三个关键词来呈现你所认识的中国,写一篇文章帮助外国青年读懂中国。要求选好关键词,使之形成有机的关联;选好角度,明确文体,自拟标题;不要套作,不得抄袭;不少于800字。
“12个关键词之间既存在着丰富的张力和层叠的思辨空间,又共同构成了多样而立体的中国。”高考试题当然有引导年轻人认识世界和中国发展大势并“讲好中国故事”的责任,但试题中除了“一带一路”“高铁”等“高大上”关键词之外,还出现了“空气污染”“食品安全”等负面概念,这意味着,试题是希望考生“讲好”中国故事,却并没有要求考生去讲“好中国”的故事。这在权威的专家解读里分外清楚:“命题在引领价值观的同时,并不限制考生的想象力,相反鼓励关键词搭配组合的创造性,为批判性思维的发挥预留了很大空间。如由美丽乡村走笔于旧式城镇化的痼疾和留住乡愁的必要,从大熊猫延伸到动物保护乃至生态保护的迫切,借空气污染食品安全论述过度追求GDP的危害……考生可以直面发展中的问题,正视前进中的矛盾,看到潜在的危机,以高度的忧患意识未雨绸缪。”可以说,因为12个关键词给了考生小处落笔的抓手,而“从中选择两三个关键词”又完全尊重考生的个人意愿,这样,命题着力于引发考生写作欲望和真情实感的诉求清晰可见,由此发出的信号也相当明确。有人批评这道作文题貌似时事政治,但从专业角度讲,这是一道地道的写作测试题。
同样,试题里“请从中选择两三个关键词来呈现你所认识的中国,写一篇文章帮助外国青年读懂中国”这一表述也值得仔细揣摩——我们可以试着将这句话改为:“请从中选择两三个关键词来写一篇文章,呈现你所认识的中国,帮助外国青年读懂中国”——首先,我们比较下“请从中选择两三个关键词来呈现你所认识的中国”与“请从中选择两三个关键词来写一篇文章,呈现你所认识的中国”,二者虽看似差别细微,但实际却很要紧,因为前者的潜台词是,“你所认识的中国”对于考生来说是早已经形成的,当考生看到这道写作试题,在他初次阅读这些关键词的过程中,他就会自然而然地更关注某几个关键词,因此“选择两三个关键词来呈现”模拟的是考生无意识的阅读行为,其导向因而非常清晰——“你所认识的中国”是什么样的,你就选择哪两三个关键词“来呈现”,无需拔高,更不要作伪,而写作无非就是把你自己的内在认知外显化地明言出来而已;而后者,“选择两三个关键词”,则首先是如何才能写好一篇文章的考虑了,“选择”的理性乃至功利性的色彩显然就被凸出了。其次,“帮助外国青年读懂中国”,是一种意向性的写作任务,正像没有谁能说他已经完全“读懂中国”一样,对这一任务“如何才算完成”的理解可轻可重,见仁见智;所以,如果“写一篇文章”的核心指令与之在表述上隔得远了,“帮助外国青年读懂中国”让考生写作时落空的可能性就会明显加大,而这从命题技术上说就有可能是失败的。
如此细读试题的相关表述,甚至过细地剖析其微妙之处,最主要的目的在于告诉一线教师,“中国关键词”这道作文题,无论是大处的立意还是小处的表述,其命制都在隐秘而郑重地重申着一个古老而基本的写作原理:“修辞立其诚”。既然高考是指挥棒,那么语文基础教育中,放手让学生写他所愿写、写他所能写,则是写作教学的第一要务。近年来高考作文呼唤理性、呼唤思辨,这有其深刻的理由,也已经起到了不错的导向作用。但是,一个高中毕业生只能在他的知识、视野和思维水平的限制下展开理性的思辨,这是必然的。否则,情感上的“假大空”或许被克服了,而玄虚的乃至伪装的思辨却大摇大摆地登场了。学生们靠着一些论述的技巧或所谓“辩证法”,宏阔而空洞地发表议论,言说自己并无实感的逻辑和命题,甚至很能够“举一反三”“见招拆招”地面对各式话题,这样的现象不能司空见惯,也该到了对此提高警惕的时候了。
或许是出于类似的考虑,全国卷作文试题在前年尝试推出了任务型写作。一方面这大概是因为,历经十来年而渐趋成熟的传统材料作文题型遇到了困难,材料作文追求立意多元这一非常好的初衷,已经越来越明显地被“宿构”和“套作”利用,而“材料不重立意重”等问题竟然在相邻年份的高考作文题中也出现了,甚至还有见怪不怪之势。也就是说,高考写作测试的区分度、效度堪忧,而让真有水平的考生脱颖而出这一最低目标也面临挑战,大量被统一模式、同一套路训练出来的考生足以大面积地生产“高分作文”,以假乱真、鱼目混珠。由此可见,增加了“任务驱动”功能的材料作文题型首先是出于防守目的被逼出来的。另一方面,任务型写作在考场上创设了近乎真实的写作情境,给考生交待了具体的写作任务,从而要求考生在写作中增强“任务观点”“读者意识”乃至注意“话语策略”,这对日常的写作教学又是明显的借力高考指挥棒的主动出击。其效应也是颇为显著的,比如在写作研究和教学领域,“批判性思维”和“具体思辨”的声音愈加响亮,甚至正在形成某种流派性、潮流化的语文运动。而更显著的是,模仿前年全国卷试题的所谓“任务驱动型”作文题层出不穷,指导所谓“任务驱动型作文”的招数和套路也不断更上层楼。
平心而论,你不能不佩服那些研究应试并能很快落实于教学的高手,他们创研出的应对之术,既理路清晰、又好教可学;只要辅之以严格的训练,考生多数都能写出很像样子的任务型作文,虽然刻板、一律,乃至面目可憎,但你不给高分还真说不过去。于是,任务型写作,越练越琐碎,越写越教条,离其初衷也越发遥远。结果,还没有来得及开花,好端端的任务型写作就被搞残了,甚至面临夭折的危险。在这个意义上,今年高考作文题“中国关键词”等与其说发展了任务型写作,还不如说是,挽救了任务型写作。其关键在于,试题所给的任务是具体的,却也是宏大的;试题要求考生完成任务,却更看重考生在完成任务的写作中表现出的思想格局、认知水平和写作才能。这改变了任务型写作只处理具体小事的旧有认知,更是做了一件正本清源的大事:任务型写作,当然是有任务需要完成的,任务当然应该、而且必须在写作中予以完成;但是,机械地把试题看成任务清单、只是为了完成任务而写作,即使没有大错、无可指摘,却肯定不是任务型写作的理想境界;优秀的任务型写作,应该可以做到在语篇制作的过程中自然而然地完成任务。简言之,作为高考作文题的任务型写作,应该是,写好文章,同时完成任务。
那么,对于一线写作教学来说,这是否意味着高手们可以再次出动,专攻“中国关键词”类任务型写作了?这是否意味着高考作文向着“高大上”的目标进发了?如前所述,事情应该不是这样的。而且如果你有好记性,注意到全国I卷作文题,从前年的“女儿举报父亲”到去年的漫画,再到今年的“中国关键词”,其间的变化相当惊人,也无迹可寻,那么可以说的确乎恰恰是,训练一种题型、练好一类作文,从而“一招鲜,吃遍天”,如此这般的高考作文的应试好时光已经过去了。当然,这对那些以“走捷径得高分”为诉求、靠“旁门左道”而得意的高考作文的利益攸关方来说,不是一桩好事,但是,这对于社会总体的母语素养和写作能力的提高来说,却显然是幸事一件,因为,只有所谓“捷径”和“旁门左道”不再畅通,“大道”和“正道”才有望将行。
当然,事情究竟如何,我们还要一起拭目以待。(来源:21世纪经济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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